【書摘】⟪終極環遊世界4回到未來⟫喜馬拉雅山脈:西藏七星期(進度6/6)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4回到未來⟫喜馬拉雅山脈:西藏七星期(進度6/6)


西藏人之間流傳一句話:「悲劇應該要轉化為力量的來源。」不管是哪一種困難,不管是多痛苦的經驗,一旦我們失去了希望,那才是真正的災難。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

每一天我頂著雲南和麗的陽光往北騎,經過金黃稻草被堆成一束束的田野,稻草堆的形狀就跟當地屋子一樣:鋪著茅草的屋頂成錐形好讓雨水滲流下來。我爬升了幾百呎的高度,也找回了一些舊時的體力。時值八月,正是稻米收成的黃金時節,周遭梯田瀰漫著一股歡樂的氣氛。從寮國農人插下幼苗開始,我親眼見證了一個到現在終於才完整的生命循環。
我在村落之間停了下來,看著一排赤腳的婦人一邊工作一邊互開玩笑地大笑:倆倆一組,用手裡短柄鐮刀割下一束成熟的稻穀。一些男人忙著打穀,其中一個還朝我揮揮手。
「你⋯⋯多大⋯⋯年紀⋯⋯了?」他問道。他正用兩隻手把一束稻桿朝一個木頭箱子裡揮打。穀粒在裡面飛跳著,彈跳到斜面的下方去了。
「三十八歲。」我回答。
無視於熾熱的驕陽和幾乎折斷腰的辛勞工作,大夥的臉上全是笑容。對這些人來說,收割是這一年的高潮時刻,知道自己可以安穩地度過另一個冬天。
我也拾起一束稻稈,把它朝箱子裡邊揮打。他們都覺得我的樣子很好笑,這洋鬼子竟然扮起中國農夫來了。「好了,好了!非常好的。」我和他們一塊笑著,因為這一天實在美好:陽光普照,大地景色也絕美。儘管不太能溝通,我享受著一個個紅通笑臉的田園祥和景致。
悲哀的是,像這樣的文化穿透力在中國已逐漸罕見。儘管梅麗莎先前每天都幫我上中文課,我對於這語言的掌握仍然很糟糕,這都是社交互動不夠的結果。我說得最好的一句是「Wo xiang jian jidan」。我想要雞蛋。即使如此,人民相隔幾百公里的區域之外,說話的語調差異很大,使得我努力發出正確的音都顯得徒勞無功;因此我只好再度闖進廚房,用手猛戳想吃的材料。
在擁有四百萬人口的昆明市,我停下來找尋一台大尺吋的印表機。引發人在西藏旅行時產生各種焦慮的理由有很多種:在陡峭的山徑上遭遇土石流的風險、垂直摔落山谷、有狂犬病的狗,以及生病卻沒辦法送醫治療⋯⋯但其中最讓我擔心的,是警察檢查哨分布的位置,因此製作精確的地圖就格外重要。我父親先前已把網路上找到的數位地圖,寄了電子郵件給我,這樣可以免去從寮國出發時偷偷夾帶地圖入境而被發現的風險。現在我得找到一個方法把它們印出來,才能實際派上用場。
作為一省之都,昆明讓人得以驚鴻一瞥眾人讚嘆不已的新中國,赤貧到巨富的故事佔據了國際商業雜誌的封面,還取了像是中國崛起、東方新勢力,以及紅龍現身等聳動標題。如同宣傳揭示的,我可以想像自己是在倫敦或是紐約街頭,走過有著媚俗英文名稱的商店,銷售的商品從最新巴黎時尚到雙份摩卡星冰樂都有,以設計師為名號來打造店內的撞色牆面、時髦的照明燈具以及在背景隱約流動的電子樂。但我仍然忍不住想起景洪的公立醫院,裡面的醫療衛生水準,以及那些農夫們得用手抱著採收的穀物騎上近乎一天的車程進城,途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機械設備。兩者的懸殊差異如此明顯,城市的繁華跟農村生活的險峻現實根本不同步,廣大貧窮在未來分歧出異議,似乎是無可避免的趨勢。

不過話說回來,我對中國又了解多少呢?我找到了那台大尺吋印表機,把二十二張大比例尺的地圖印在經久耐用的絲布上,再花兩天的時間窩在一間便宜旅社裡,研究各個檢查哨站的正確位置。這些地圖是一比二十萬的蘇俄軍事地圖,也是我父親能找到唯一有標示高度和緯度的地圖。我倒回頭來研究,自己必須先把這些地名和關鍵特徵如重要的山峰、河流、橋梁等,對應到一張中國鐵路地圖,也就是把西里爾(Cyrillic)文字(編按:即為斯拉夫文字)轉換成中文的漢字系統和西藏的無頭體系統。接下來,我還得把一張以英文編製的重要里程計讀數表單(這也包括了檢查哨站),轉換到中文地圖,再轉成俄國的路線簡圖。最後,我把所有檢查哨站的經緯度方位輸入我的全球定位系統,剃掉頭髮和刮鬍子,把自己一臉鬍鬚的老外臉變成佛教僧侶。這些全部搞定之後,我出發前往進入西藏邊境前的最後一個大縣德欽。
我塞進手把袋地圖匣裡的第一張路線圖,有三個分別由湄公河、怒江和揚子江三條河流鑿穿的平行斷崖,這每條河流都是從西藏高原滾滾衝下的洶湧急流。經過數百萬年,這些不斷磨損地形的恐怖引擎,在這些河流之間的土地造就出我有生以來見過最嚴苛難纏的地貌。前往奔子欄經過湄公河和揚子江之間的路段上,會遇上一個五十六公里長的大爬坡。這花掉我一整天曲折爬上七千八百呎高的鵝卵石急彎道路,卻也讓我看見了滾動冰川和覆蓋白雪的鋸齒狀山峰等壯觀景象。抵達隘口前的十公里,開始下起雨,雨變成霰,再變成冰雹,害得我的自行車輪失去摩擦力,直接讓我摔滑出去四腳朝天。空氣如此稀薄,我幾乎沒辦法好好思考,呼吸也成為斷續淺短的喘氣。
這預告了接下來幾個星期等在前頭的景象:險峻無情的地形,以及盤旋而上世界屋脊的迂迴道路。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4回到未來⟫喜馬拉雅山脈:西藏七星期2/6

凌晨二點四十五分,鹽井南方三公里的地方

手錶鬧鐘的嗶嗶聲叫醒了我。我捲起睡袋和充氣睡墊,從道路上方一堵部分傾頹的牆後騎著自行車出來,倉促地騎到灰撲撲的小道,拖著身後的設備往前騎。
如果我腳踩的速度慢一些,還勉強可以藉著薄弱的月光前進。雷聲隆隆的湄公河始終在我左手邊,過了大約四十分鐘之後,一圈黃光出現,懸浮在眼前的黑暗之中。我停下車,開始牽著所有裝備步行,輪胎在鬆軟的礫石上嘎吱作響。等到距離拉近,我發現燈光來自一戶人家,孤零零的燈泡僅用一根鐵絲懸掛在低矮房子的屋簷下:這是鹽井左右兩側檢查哨站的第一站。
在距離守衛室五十碼的地方,我停下來凝神細聽。守衛會不會熟睡著?我氣喘吁吁地想著。只有吹拂過沉睡小鎮的風方才發出了一些聲響。環伺山脈的暗影往下擠壓,使得緊抓我喉嚨不放的幽閉恐懼感覺更加凝重。我按下手錶上的夜燈裝置。原本柔和的綠色冷光似乎把整個山谷都照亮了。我咒罵自己,因為隨時都可能出現叫喊聲、靴子的哐啷聲、或是探照燈刺入夜色。
什麼都沒出現。只有呼呼吹過的風。
我再潛得近些,自己呼吸的聲音聽起來大得可怕。一道柵欄突然從黑暗中冒出來,上頭掛著中英文並列的牌子,上面寫道:禁止進入。我一隻眼緊盯著守衛室,我穩住自行車和拖車從柵欄下方彎身穿過去。突然之間,一隻狗叫了起來。隨著其他狗開始瘋狂地吠叫、嚎叫,夜晚變得刺耳嘈雜起來。
然而,守衛室那裡仍然毫無動靜。我跳上座墊,騎著自行車走了,狗群吠叫的和聲如一波綿延的海浪跟在身後。
三公里之後,第二個檢查哨站隱約可見。我再一次下車,朝一百碼外的柵欄躡手躡腳走去。另一顆燈泡的微光照著離道路有一段距離的守衛室,這顆燈泡倒是接在一根桿子頂端。等過到柵欄另一側接近第一個彎道時,我在頭燈光束的範圍內快速踩著踏板,盡可能在天亮之前把自己跟鹽井的距離拉得愈遠愈好。真的是行路匆匆啊。在神經緊繃造成體力殆盡和通過第一個檢查哨的安心感之下,我只停下來一次,停在一條橫過道路的小溪旁把水瓶裝滿。
湄公河流經這國家的部分有不一樣的名字,稱為瀾滄江,意思是「百萬大象的河川王國」。這年輕的河水能量充沛,就像個充滿漩渦、有泥濘打旋的沸騰鍋子。山谷很像一個尖深的V字形,即使是在帶陰影的黎明晨光中都顯得壓抑。陡峭的斜坡上有各種動物走過的紛亂痕跡,只有光禿的植被和最刻苦的生物才能在這裡生存:未馴化的驢子、步履穩健的綿羊和能夠在讓人頭昏眼花的大峭壁靈敏地上下走動的黑山羊,造成迷你版的岩層崩落散落到底下的小徑上。我甚至看見一隻孤零零的母牛在那上頭,棲息在幾百呎的高處,在岩塊垂直下墜的嚇唬下勉強維持著平衡。
我以平均一小時六公里的速度,開始爬上直到下個隘口之前總共有三十八公里長的之字形路線。在漫長的山際之間爬升,時間慢到簡直像在爬行。當底下的河水以小到難以看清楚的慢動作遠退成一圈棕色的辮子時,我的心思開始神遊。自己在下一個檢查哨站之間被逮到的機會有多高?或許我應該只在夜裡騎自行車,白天則躲起來?不過夜裡前進的速度較為緩慢,我還能夠在冬天之前越過喜馬拉雅山脈嗎?我此刻聽到在峽谷崖壁叮叮迴響的聲音是鈴鐺聲嗎?
就在下一個彎道,一大群騾子出現了,皮革韁繩外表纏著紅色羊毛辮。牠們僵直的腿蹣跚走著,背負著一袋袋橫掛在背上的重擔,我猜那些該是青稞,這唯一能生長在如此高海拔的穀物提供這地區居民稱為「糌粑」的主食。三個飽經風霜的牧羊人在後方出現了,彼此交錯時他們曬得赤褐色的臉皺出了微笑。我用中文跟他們問好:「你好。」他們不悅地瞪著我,回答:「塔西—德勒—科琅恩—卡巴—非葛耶?」這是一句招呼語。你要去哪裡?
這下我確定自己已經抵達西藏了。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4回到未來⟫喜馬拉雅山脈:西藏七星期3/6


抵達隘口頂端時,太陽已經迅速地走過了各山峰到達西側。一群氂牛在暮色中拖著腳步走上了小徑,黑白交雜的蓬亂尾巴像鐘擺似擺盪著,用沉重緩慢的腳步計時。五個戴著寬沿帽子的游牧人走在牠們身邊。如果天候還早的話,我會停下來好好享受眼下這幅經典的西藏畫面。但在連續騎了十五小時之後,我累得跟狗一樣,一心只想找地方紮營,便只是繼續前進。我其實也感到陣陣噁心,也許因為高度的關係、或是喝下今天早些時候在河裡取的水卻沒時間過濾。
經過十四公里的之字形路段一路顛簸下來之後,我希望能在小山坡附近找個小路。根據筆記,再爬上一公里的崎嶇砂質小徑之後,我就可以看到一間寺院;這家寺院由一名會說英文的親切僧侶迦漫波主持,我可以申請庇護。
方形屋頂的寺院隱身在山旁。側面的厚牆新近才刷過石灰,進到內院的入口處有個華麗的門框,就像個鑲金壁爐架,翹起來的屋簷畫上精細的花朵、神話生物(龍、惡魔和神),紅、藍和明亮的金色等天然的礦物質顏料讓整個畫面栩栩如生。鑄鐵大門正中央有寺院的標記:一束燃燒的眼球像是氣球般被紮綁在視覺神經上,火焰是暗示「創立」的典型象徵:稱為昆達里尼(kundalini)的心靈能量升起,引領我們到解脫之地,也就是讓我們最終脫離世間生死輪迴及其伴隨而來的各種苦。
至少,我是這麼假設的。一旦進入中庭,我沒發現多少宗教心靈追求的證據。整個地方雜亂、荒涼,彷彿被吉普賽人侵佔了一樣。到處都是垃圾,角落裡還停了一樣破舊的番斗車,兩個人正修理著一輛摩托車。樓上窗子裡傳出了震天響的中文流行歌曲。那些和尚都到哪去了?
一個婦人抓著一個討人厭的小孩出現在我面前。我重複唸著迦漫波的名字時,對方只是一逕傻笑,那小孩則是朝我揮著一包速食麵。我只感覺噁心和疲累,不想再走出去另外找地方紮營,因此擺出「睡覺」的國際手勢。其中一個修理摩托車的技工似乎看明白了,領我走出大院子,來到一座四周有牆圍繞的花園,裡面長滿了果樹和開著紫花的植物。這裡正是我所希望的理想地點,避開了馬路和公安。
推開木門的時候,門上的鉸鏈掉下來,不過似乎沒人介意。在兩個髒兮兮卻滿臉笑容的小孩協助下,我把自行車推進花園裡,在一棵長滿葉子的蘋果樹下開始搭起帳篷。我感覺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搭好,手指因為疲累而笨拙,腸子也咕咕作響。當我好不容易釘著雨罩時,聽到口哨聲,轉頭看見一位老婦人在我頭頂上旋轉著什麼東西,原來是一個波浪鼓形狀的祈禱轉經筒,上頭有彩色寶石和梵文。她繞著帳篷跛行,轉著手裡的轉經筒,玲瓏的面容充滿著憐憫。這是一種祝福儀式嗎?一種驅魔儀式?我其實並不在乎。五分鐘之後,我縮在我的睡袋裡,安然度過胃痙孿直到睡意終於來襲。
有人放輕腳步低聲說話的聲音讓我醒了過來。天光已大亮,太陽照上我的臉。在自己感到舒暢許多的激勵下,我滿足地伸直身體,拉下雨罩,探頭看著外面。一名穿著洋紅色僧袍的喇嘛正幫著一個女人把乾草填進附近一棵蘋果樹的枝幹間。在他們後面,越過花園遠側、部分被樹林遮掩的牆面之後,我發現另一間石灰建築。自己前一晚沒注意到。我這才明白,那一棟才是真正的寺院。兩名和尚背對著外牆坐著,偷偷地往我的方向凝視著。或許他們對於提供我庇護這件事改變主意了,正準備去警告公安局?
其中一位喇嘛看我醒了過來,站起來急忙穿過側門離開。我正在考慮拔營先離開再說的時候,那喇嘛提著裝了熱水的保溫壺和三個包在布裡的蒸餃回來了。我真是喜出望外。兩晚之前,我爐子上的油管裂開來,使我沒辦法煮食或煮開水。要從外面把替代零件送進西藏根本不可能,我也不可能在外面生火或進城吃東西。為了盡可能保持低調隱密,我退而求其次把速食麵條泡在冷水裡吃,就這樣一直到二千三百公里外的加德滿都。
我泡了些茶,讓一包麵條浸熱水軟化,搭配著蒸餃一起吃,然後坐下來大口吃我的早餐,一邊看著那些和尚害羞地摸著帳篷的布料,同時思考著自己所在的地方:最後偉大文明之一的家鄉,東方世界的西藏蘋果園。這裡在全球化浪潮的均質襲擊下,設法保存住了自身的尊嚴和傳統。
我擔心,這情況不會維持太久。讀著土登晉美諾布筆下的《西藏:它的歷史、宗教和人民》,我驚訝地得知西藏人一度也是善戰的民族。遠在早期君王和國家英雄「普杰」(Pu Gye)的領導下,他們在連串的軍事戰役裡擊敗了中國人。但是當佛教在西元七世紀傳進西藏之後,人民開始追求和平遠離征戰;中國則是用連續懲罰性的侵略反轉了情勢,威權的統治在一九五九年達賴喇嘛潛逃到印度時來到了頂點。中國征服西藏大勢底定的最後一招,是近日完成了北京到拉薩的鐵路。忍受了數世紀以來的屈辱失敗之後,中國已準備好它的終極復仇:把西藏變成一個巨大的主題樂園,擠滿不停傻笑的中國觀光客。
只有一樣東西比觀光客更能損害一個文明:觀光客的錢。嘰嘰喳喳的觀光客和攝影迷終究會離開,但是他們的錢會留下來,養大當地人的胃口,想要更多。西藏先前能維持著自己的獨特性,絕大部分要感謝它那幾乎難以進入的地理位置——我可以證實這一點。可惜人終究還是人,這條鐵路像是巨大的皮下注射器,把滿口袋現金的假日觀光客輸入這國家,一列列滿載乘客的火車正抽取它的靈魂,這種透過數世紀演化的生活方式幾乎可以肯定在幾年內就會消失殆盡。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4回到未來⟫喜馬拉雅山脈:西藏七星期4/6

「嘿!沒錯!看看我!哈哈!」
四天之後,我正經過曲登和宗西之間一道矮牆時,一個強盜頭子樣的人召喚我過去。這農夫戴了一個獨眼罩,頭上綁著一圈紅巾,而且前牙全掉了。我停下車、拿出相機,他立馬擺出娛樂圈架式:抓起一把黃色麥稈,鞭打自己。
「哇!看看我!」他把麥稈打在自己肩膀時,開心地歡呼,然後再換另一邊繼續打。「當你悠哉地騎著自行車四處晃的時侯,我正勤奮工作。」
至少,這是我想像他會說的話。他的妻子、青春期的兒子和女兒也在附近工作,拿著鐮刀彎下腰,像轉著指揮棒一樣地疾轉著麥稈,再把它們和鬆麥稈綁在一起。即便在熱天裡,這兩名女性穿著紫色長袖上衣、頭上頂著一圈圈的深色頭布,長到腳踝的洋裝沉重得像是布麗姿牌(Blitz)的遮光窗簾。
接著我目睹了先前在很多場合就見過的事情,而且總是由男性做這件事,有些人甚至不過才二十歲。做父親的停止了胡鬧嘻笑,緊張地朝路上左右來回察看,然後從他的工作罩衫裡掏出一個有墜飾的項鍊。墜飾裡面是個年輕男子的黑白相片,一臉開朗誠實,一副厚鏡框眼鏡讓他看起來很好學。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想起來那是誰:丹增嘉措,全球遠征隊的贊助人、也是第十四世達賴喇嘛。這就對了。這位佛教徒的領導人四十七年前從西藏潛逃出去的時候只有二十四歲。
這位海盜農夫變得心神不定,急促地講著西藏語,在相片和我之間來回比著。他是在懇求我什麼事情嗎?或許是錢?我聽懂了幾個中文字:英國政府和美國政府,然後我就明白了。西方人可以離開西藏,我可以請求英國政府和美國政府對中國人施壓,准許他們的領導人回來嗎?
他的妻子和孩子停下手邊的工作,盤腿坐在麥稈殘莖上,凝神聽著。這實在是一幕揪心的景象。這微不足道的西藏家庭在喜馬拉雅高山上的青稞田裡聚著,老婦人的臉上有淚珠落下來,做父親的絞著雙手懇求我做不可能做到的事,去反轉無法逆轉的中國漢族擴張主義。他們對於自己家園外的世界之遼闊和複雜性的天真態度,以及這個老男孩保存著這張相片的勇氣,令我感動落淚——任何人被抓到擁有達賴喇嘛的照片是會挨打和判刑坐牢的。更重要的是,他們對一個五十年前潛逃出境的人的忠誠,令我衷心敬佩。世界上有什麼地方還可以找到人民對一個還沒過世千百年的宗教領袖如此忠心?
我在接下來幾個星期裡遇見的西藏老人有禮客氣,但是那些小孩(除了少數的例外)簡直全是小渾蛋。我學會了在接近一個村莊時,對那些熱情的笑容和友好的招呼要抱持謹慎的態度。一等到我騎過去,把背部空出來之後,石頭便颼颼地飛過來。我在亞卡羅村莊時,一群小淘氣拿著鋤頭和其他挖掘工具,在我騎過他們面前時,試圖卡住我的輪胎輪輻。幾個膽子大點的更是沿路跑著,想要抓取我的水瓶和捆在後座掛袋的露營設備。到了旅程的這階段,我隨身準備著一根一端削尖的長木棍,來避免可惡西藏獒犬的攻擊。山區的遊牧人飼養這孔武有力的品種,來保護他們的牲畜不被花豹和野狼攻擊。我現在把這木棍用在小孩身上,效果非常顯著。
對他們讓步一點用都沒有。對西藏的年輕人來說,惹惱洋鬼子顯然是全國性的消遣活動。他們的父母親則是懶洋洋地站在一旁,在他們鍾愛的子女瞄準目標時驕傲地嘖嘖出聲。我很快就學會丟掉所有的顧忌,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發現埋伏之後,我會停下車,從掛在自行車把手上裝滿石頭的袋子裡,選出幾個適當的「飛彈」,用我身材的優勢來發射火力,等那些小不拉嘰的攻擊者退得夠遠之後,再騎自行車快速溜過。
同樣惹人厭的,是那些載著中國觀光客的白色四輪驅動車,以比我快上兩倍的速度衝到拉薩去。每天都有一列車隊呼嘯經過,嗶嗶的喇叭聲不斷,車輪底下的碎石迸射亂飛。通常都會有一輛車停下來,好整以暇地從窗戶裡伸出一顆鏡頭,快速拍下眼前隻身的自行車騎士艱困地前進著,之後再捲起嗆人的塵土揚長而去。從來沒有人問過我介不介意被拍照,或是更重要的,問我需不需要任何東西——水或是食物之類的——這在世界其他不毛之地的路上是個潛規則啊!
不過事實上,我也沒感到多意外。那些在路上橫衝直撞的駕駛人,很符合我和梅麗莎進入中國以後就已經觀察到的男性品格特質:大聲嚷嚷、跋扈、菸抽個不停,基本上就是粗魯到底的男人,紮起汗衫到處閒晃,把大肚腩面對整個世界。他們讓我想起那些在所有校園都能看見的欺負弱小的霸凌者:咄咄逼人的胖孩子爭著比較誰最吵、誰最闊氣、用誇大的言詞和動作來獲得注意,而一切就先從比誰的膽子最大開始。
當然,這些都只不過是從我這懶惰旅人的角度去概括,想像出一些故事來,懶得在一個地方停留足夠的時間,去真正學習他們的語言和習俗。儘管如此,我真的憎惡四輪驅動車。
雨季已正式結束,不過每天下午還是會下雨。當我在芒康南邊十六公里的地方推著自行車離開公路時,天空正下著雨。這位處兩條公路交叉點的城市以高警戒的檢查哨站聞名,我在附近山坡的田野間找個隱密的地點紮營。隔天清晨三點醒來的時候,雨仍下著,我在冷冰冰的夜色中拔營,回到小徑上。
等我進入城市外圍,雨勢仍然沒停,全身都淋溼了。車輪在潑濺的泥濘中前進。醉漢爭吵的聲音從暗處回盪,我曲折拐進空蕩的街道,最後來到和另一條自東邊來的泥濘小道昌都路相交的路口。我左手邊五十碼的地方就是檢查哨站,這個地方有照明燈。一名公安站在一輛停在柵欄前的卡車旁,正跟司機說著話。
此刻是早上七點四十七分,淅瀝的雨下得更猛了。守衛從駕駛座一側退回來,揮手,提起柵欄,讓卡車隆隆通過;之後再放下柵欄,跑過滂沱大雨回到守衛室的庇護裡。我煩惱著下一步該怎麼做。今晚可以試試,或者等二十四小時之後希望守衛那時已睡著?後者會引起我露營的地方在白天被某個好奇的當地人發現的風險。我把自行車靠在一道矮牆上,脫掉沾上泥漿的夾克和SPD涼鞋(上頭還有吵死人的扣片),赤腳潛到辦公室窗戶邊。
我踮起腳尖,透過華麗的鐵條可以看見警察短髮頂端。他坐在書桌旁,在一個帳本上寫著什麼。我決定抓住這機會,急忙走回去,抓起設備,開始迅速地走過照明燈的刺眼強光,嘶嘶的雨聲掩蓋了輪胎嘎吱嘎吱的響聲。我突然想到,如果他走出來上廁所怎麼辦?如今不是猶豫遲疑的時候了。我來到柵欄前,往下方鑽過去,溜進了後方的一片漆黑。
通過了四個檢查哨站,還剩下七個。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4回到未來⟫西藏七星期5/6

幾個夜晚之後,我在另一個雨天裡騎近了左貢縣的檢查哨站。就跟在芒康的時候一樣,我計畫在柵欄前方停好自行車,先走過去確定守衛正睡著或是在做些什麼事之類的。不過在距離兩百碼的地方,某個毛茸茸的大傢伙從暗影處竄出來,開始往前追逐。再隔不遠的距離,另一隻也出現了。然後再冒出一隻。很快地,一大群西藏獒犬奮勇地往前衝過來。等到這一大批傢伙跑到柵欄這裡時——感謝老天,柵欄是停舉在空中的——我和自行車已經全速前進,咻地衝過一大群混亂的狗腳、尖牙和飛揚的毛髮。
來到鎮的邊緣時,道路開始往一個陡坡延伸而上。我的車速落回到一小時六公里,可以聽見後方追逐的傢伙對我是勢在必得,現在是我使出秘密武器的時候了。我在昆明的時候,一個騎自行車上拉薩的退伍軍人推薦我帶這一樣東西。
香腸。
中國香腸跟任何其他種類的香腸沒什麼不同,不過薰味香腸顯然特別噁心,對西藏獒犬有無法抗拒的誘惑。我把手伸進車把上的袋子裡,抓了兩條往後方扔去。沉重的跑步聲立即停止,隨著整群狗開始內鬥,相互怒咬對方的奶頭、嘴唇和屁眼時,這股喧鬧聲跟著我進入了夜色。
接下來好幾百公里的曲折路段,我緊沿著怒江一條支流前進,直來到和母河會合的地點邦達。到這裡,路徑分岔開來。左邊岔路帶我到了下一個檢查哨站,我在清晨時通過,之後開始爬升到下一個隘口。
抵達山巔的時候,下起了大雪。喜馬拉雅山脈所有隘口隨處可見飄動經幡的鮮明標幟被飛旋的霧氣完全掩沒。一開始,我本來打算開啟衛星數據機,發送一段影片回到網站上,但顯然做不到。我身上這件中國製的防水外套仿冒品已經不再滴水不入了,無指手套也沒有用處。我感覺兩隻腳就像兩個穿著涼鞋的巨大冰塊。在我向身體失溫投降之前,趕緊找到棲身地,才是這天的當務之急。我對鏡頭快速嘀咕了一陣,正要跨上車子的時候,一輛有暗色玻璃的白色小貨車停下來。當乘客那一側的車窗搖下來之後,我一顆心往下沉。
裡面坐了三個公安。
我到目前為止都非常小心,做任何事情都盡可能不曝光。警察一般來說都待在市鎮裡,確保他們的據點安全無虞。在這種偏僻地方撞上滿車的警察只能說運氣不好。
開車的那位看起來像是位階較高的警官,把身子往前對我說話。「Nǎlǐ shì nǐ de xǔkě?」他厲聲說道。哪裡是你的許可?他指的是三種我應該帶在身邊的許可證明:西藏旅遊局核發的入藏旅遊許可、公安局核發的外國人旅行證,以及進入像西藏東部等敏感地區的軍區批件。
當然,這些許可我一樣都沒有,因此我只是聳聳肩,裝出沒腦袋的蠢蛋樣;在眼前情況下,要裝出這副模樣毫無困難。一路爬上來產生的身體熱氣已經消失,我不由自主發抖著。
「Nǎlǐ shì nǐ de xǔkě?」這警官再吼了一遍。
「Wǒ bù míngbái。」我喊回去。我不明白。
天氣變壞了,雪如今是一片片地水平掃過來,在我脖子上融化,往我夾克裡滴淌。開車的警官又大聲嚷了些什麼,這一次速度快得讓我聽不懂意思,而他兩名部屬則是整個人縮進厚重的外套裡。
我縮著肩膀,把兩個手掌伸出去攤開來。「抱歉,老兄,」我這次說了英文:「但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鬼東西。」
現在就是這趟遠征途中少數幾個時候,雙方溝通的僵局反倒可能變得對我有利的情況。畢竟,這些警察打算繼續開著車窗多久呢,讓車子裡的熱氣不斷逸出,就只為了讓個外國蠢蛋聽懂他在說什麼?
「Nǎlǐ shì nǐ de xǔkě?」這公安警官尖叫說道。
「那是什麼?」我用手圈住耳朵。
「Nǎlǐ shì nǐ de xǔkě?」
隨著字謎遊戲繼續,年輕警察一吋吋地接近暖氣出口。終於,當中一個人把身子往前傾,低聲對開車的警官說話,開車警官嫌惡地搖搖頭。隨即搖上車窗,車子轟地開走了。
蜂擁而來的冷冰逕流在道路上沖出了一道道深刻的車轍壓痕。我自行車沒有避震器,也擔心會弄斷任何一根輪輻(或同樣糟糕的,把車框震出裂痕),這段二十公里長的下坡路段花掉了幾乎跟上坡同樣的時間。兩隻早已失去感覺的手擱在手把上,就像是冰凍的爪子。換檔的時候,我必須停下來,用右腳涼鞋壓下變速桿。
經過四小時這樣的歷程,一座架高的水塔突然在一片雨雪中出現。在它旁邊有一個利用扁掉的四十加侖的圓筒弄成的棚屋,一縷煙從臨時搭建的煙囪飄出來。
我探頭進去。一個男人和一個戴著紐約洋基隊螢光綠帽的男孩擠在一個燒著木材的爐灶前。男人看見了我,露出微笑並用手指著鐵架上的茶壺。
「一杯差?」他說。
這是什麼情形啊,東倫敦的街邊賣茶小販竟出現在西藏這裡?我想自己聽錯了,便說:「差?你指的是茶?」
男人點點頭,一綹黑髮落到他開闊的前額上。「一杯差?」
他可能有三十歲吧,穿著灰色長褲和一件沾了油汙的開襟毛衣,謙和沉靜的臉上有著接受貧苦生活的淡然。對他和男孩來說,在路旁棚屋賣茶可以貼補貧乏的收入,幫暖氣裝置過熱的中國東風卡車加水,好繼續往上爬到隘口去。
我感覺自己正失溫中,兩條腿也在酷寒的泥巴中結凍,沒怎麼多想便接受了。我用手肘撐開門進去,讓自己在爐灶旁坐下來。男人找來一個塑膠杯子,從茶壺裡倒出熱氣蒸騰的黃色液體裝滿。氂牛酥油茶味道油膩、刺鼻,很難找到最佳時機咽下去,有不加糖機油的質地和味道。但這茶富含油脂和釋放能量的卡洛里,對位處寒帶喜馬拉雅山區的生活來說是最理想的飲品。這也是十天前離開寺院以來,首次有熱呼呼的液體流進我嘴裡。
我的嘴湊近杯子,彷彿這是聖杯似的,貪婪地吸著裡面的東西,立刻就感覺自己活了過來。同時間外面的風暴持續怒號,撞擊輕薄的牆,狠捶著鐵皮屋頂。
「一杯差?」男人重新添滿一杯。
「一杯差。」 我模仿他的話,為自己能待在這裡而純然開心。「如果我可以說的話,這是一杯非常好的差。」
男人的臉透出喜悅的光采,我們三人彼此露出笑容,輕點著頭。
冰霰和雪逐漸減緩,變成了輕雨。我的身體核心溫度穩定下來,把幾元塞入主人的掌心,便繼續下坡的路程。底下河谷的史前樣貌真的很驚人:荒蕪中帶點敵意,地表看不見任何植被生長。怒江本身就是個愛咆哮的憤怒傢伙,帶著巧克力奶昔的顏色,不斷被新出現的逕流攪動著。我愈來愈擔心土石流發生的可能性。這裡的砂岩當中也嵌進了頁岩和礫石,峽谷兩側嚴重地不穩定。二〇〇二年,一位比利時籍的自行車手就在這個區域死了。同一年,一輛載滿中國遊客的四輪傳動車在這地方被活埋。我戴上頭盔,不是害怕騎自行車會摔下來,而是擔心頭上會有鬆落的石塊掉下來。
由於疲倦和擔心又得在清早的雨中越過八宿檢查哨站,我決定今天先找地方稍作停留。我把帳篷搭在道路下方一條河流的隱密彎道旁,抓著機會休息、清理自行車,再把一套衣服穿在身上躺進睡袋裡,把衣服烘乾。我兩隻腳長時間處在潮濕的狀態下,變得腫脹發白。又是另一個寒冷的露營地,每樣東西都是濕的,我在日誌裡草草寫道,就算我想冒險一試,也根本沒機會生火——整個樹林濕成一片。
我躺下來,奢想一頓熱騰騰的食物。進入西藏第二個星期,食物開始變成嚴重的問題,飢餓成為我甩不掉的惱人夥伴。每天早晚,我把一包速食麵條泡在一鍋雨水裡軟化,之後再添一小包味精調味。即使如此,這些麵條冷得幾乎嚥不下口。因此隔天早上發現八宿另一頭出現了孤零零的餐館時,我心裡想著:這是怎麼回事啊?不過這裡肯定很安全。
我把自行車擱在外頭,急忙走進去叫了兩份番茄蛋炒飯,一份當場解決,另一份留到下一餐。知道別人聽得懂我的意思之後,我開心地拉了張椅子,看著水族箱裡一條橘色的魚上上下下游動;同時間我則因為聞到炒蛋糊的香味,嘴裡不斷冒著唾液。等到菜端上來時,我發現自己還沒付錢。我正走出去,要從其中一個掛袋拿錢時,注意到對面建築物上有塊藍白相間的中文招牌。上面寫著:公安局。
我怎麼會疏忽了這?
我衝回店裡,把一張十元紙鈔塞進一臉疑惑的老闆手中,然後盡全力飛速騎著自行車逃開。橫在我眼前的是一段長達二十六公里的爬坡,往上通到一萬五千呎的隘口。我餓得前胸貼後背,空蕩蕩的胃發出鼓譟聲。心裡想著:眼下這情況實在不對勁,自己竟然盡全力逃開兩頓飯耶!但是,只要有一個公安在四處走走看看,發現自行車的話,事情就大條了。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4回到未來⟫喜馬拉雅山脈:西藏七星期6/6

到了九月十三日,我已經在西藏整整三個星期。為了慶祝這個小小的里程碑和打破我日常作息的單調,我決定早一點在波密附近紮營。這一天也是我的生日。
我隨意察看附近的小徑時,偶然發現了一處老舊工地,它被雜草給遮掩住,從公路那裡看不到。我搭起帳篷,正坐下來要享受每一天的重頭戲:把一件到目前為止仍然十分乾爽的工具穿上身——我的睡袋——然後把冰凍的手指放在身體某個遙遠、卻仍然維持溫熱的部分取暖。我躺著,眼睛盯著帳篷頂,把雙手夾放在傳家寶兩側,內心對大自然的神奇讚嘆不已。睪丸真真是最理想的手部溫熱器了:人體工學的形狀十分貼合人類的手掌,完美坐落在人的手臂伸直下可碰到的位置,又偏巧合宜地一邊一個,不多不少。
感覺到手指稍微解凍時,我起身,清理自行車,然後準備我的生日晚餐。這不需要多久時間就完成了。我沒辦法再面對吃了無數次的冷麵條,因此打開一袋「美味餅乾」。我是在一個夾在村落之間的偏僻小亭子發現這些餅乾的。小亭子是用幾塊大略切割過的木頭拼湊出來的基本款式,一個頭髮夾進藍紅色羊毛辮子的女人管著這攤子,一開口可見滿嘴真牙——這在西藏可是十分少見。亭子裡邊,大塊大塊的油脂堆疊到天花板,剛剝下來的動物皮、閉目蟄伏的佛祖海報,以及賣弄的中國搖滾明星海報一起佔著牆面的位置。架子上幾乎一片空蕩,只有餅乾、米釀成的威士忌、幾包泡麵(我把這些全買下來),以及一疊疊的高焦油含量香菸。
美味餅乾已經走味、油膩,吃起來有石蠟的味道,我設法搭配一瓶(如今已經習慣大口喝的)酒精濃度百分之四十五的威士忌,硬是吞了幾塊下肚。帳篷外面雨劈劈啪啪地下起來。來到西藏的二十一天裡,下雨的天數佔了絕對優勢的十八天。我已經放棄詛咒老天了,還是省下力氣來爬上山間的隘口。每一天感覺像一個月,儘管拉薩只剩六百公里的路程,不到十二天的路程;但照著時間一點一點消逝的算法,可能一輩子才到得了。
「今天,我三十九歲了。」我對著鏡頭嘀咕說道,從瓶子裡再喝一口。「我進行這該死的環球遠征有⋯⋯」我還得想一下。「到現在十二年了。」
在酒精的慫恿下,我的情緒一發不可收拾,全心沉進自憐的沼澤中:長途旅人在孤單和絕望下,被狠狠折磨著。西藏一度讓我神魂顛倒的美和神秘已快速消退中。騎車經過各個村落,我整個人的脾氣也變得愈來愈暴躁不耐煩,甚至很驚訝自己竟然對孩子大吼:「你們這些小混蛋,不准碰我的自行車!」渾身又濕又冷又餓,我唯一在乎的只有趕到拉薩去。
難受的威士忌讓我的腸胃著火,把一陣噁心直送上喉嚨。我拉開雨罩的拉鍊,及時爬出來把生日晚餐吐在附近一棵樹下。我呆站在原地乾嘔的同時,感覺左耳下方一陣刺痛。一隻大黃蜂!給了我一個教訓之後,這憤怒的昆蟲回到忙著在橄欖球形蜂巢周遭嗡嗡作響的隊伍當中。牠們的巢就懸掛在我頭上方的一根枝椏下。
退回到帳篷之前,我又被叮了兩次;在我離開期間,這裡面已經被蚊子入侵了。動手肅清這些蚊子之後,我從攝影機的液晶螢幕檢視自己的臉。我整張臉已經腫脹,使我看起來老了十歲。正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像是感覺老了十歲之類的東西時,瞥見攝影機觀景窗的角落有某個東西移動。另一個不速之客水蛭已經自行爬呀爬到我的膝蓋骨了。
我把牠輕彈到帳篷一個角落,以一種接近病態迷戀的興致,看著這寄生蟲重新找到方向,又開始朝我腳邊前進的漫長路程。每一次我把牠扯下來彈開,水蛭振作起來以打死不退的狂熱再試一次。這是好幾個星期以來最大的娛樂了,也讓自己不去想到今天無疑是這輩子最糟糕的生日。不過這裡也有可以學到的一課。
我的膝蓋是拉薩。我就是那條水蛭。

三天後,林芝西邊十五公里的地方

一列顏色繽紛的雨傘出現在道路旁,有許許多多的紅、粉紅、黃以及綠,比我在一整個月裡看到的顏色還要多。等我看見傘下的產品,不得不捏了自己一把。一盒又一盒的蘋果:綠色的澳洲青蘋、黃色的金冠以及緋紅的加拉品種。這些很明顯地都不是在西藏種出來的,我把這視為好的徵兆。這表示我已經接近拉薩和它的市集了。
「五個。」我舉起手對女孩說道。「Wu。」
她的年紀在十七八歲上下,穿著一件帽兜邊緣有圈人造毛皮的風衣。我指著一堆澳洲青蘋果。
女孩咯咯笑著拿起蘋果,全數裝進了一個橘色的塑膠袋。「乙⋯⋯盎⋯⋯桑⋯⋯」當她說著英文讓我開心時,她的朋友們開心地笑鬧著。
往前騎了一公里之後,我在一棵柳樹下停車,拿出一顆蘋果。這蘋果挺大的,是我見過最大的一顆,大到我一隻手幾乎要拿不穩。我停下來要好好品味這一刻,整排牙齒全咬下去直抵住挨餓的牙齦。蘋果肉雪白,美味多汁,脆得幾乎讓我以為自己大概咬掉了一顆牙。接著,一件美妙至極的事情發生了。這是好幾個星期以來,太陽第一次透過雲層的缺口出現。我轉過來面對這團溫熱,入迷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像一條蟲,在春天第一天從石縫底下往外凝視。我又咬了一口,露出笑容。最後一個檢查哨站在下一個城裡:巴宜。像先前十個檢查哨站一樣,我會在清晨一大早起床,悄悄溜過去。在那之後就直接衝向拉薩,僅剩三百公里的距離。我讓自己吐出了直到此刻才敢說出來的一句話。
我會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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