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藏人之間流傳一句話:「悲劇應該要轉化為力量的來源。」不管是哪一種困難,不管是多痛苦的經驗,一旦我們失去了希望,那才是真正的災難。
——第十四世達賴喇嘛
每一天我頂著雲南和麗的陽光往北騎,經過金黃稻草被堆成一束束的田野,稻草堆的形狀就跟當地屋子一樣:鋪著茅草的屋頂成錐形好讓雨水滲流下來。我爬升了幾百呎的高度,也找回了一些舊時的體力。時值八月,正是稻米收成的黃金時節,周遭梯田瀰漫著一股歡樂的氣氛。從寮國農人插下幼苗開始,我親眼見證了一個到現在終於才完整的生命循環。
我在村落之間停了下來,看著一排赤腳的婦人一邊工作一邊互開玩笑地大笑:倆倆一組,用手裡短柄鐮刀割下一束成熟的稻穀。一些男人忙著打穀,其中一個還朝我揮揮手。
「你⋯⋯多大⋯⋯年紀⋯⋯了?」他問道。他正用兩隻手把一束稻桿朝一個木頭箱子裡揮打。穀粒在裡面飛跳著,彈跳到斜面的下方去了。
「三十八歲。」我回答。
無視於熾熱的驕陽和幾乎折斷腰的辛勞工作,大夥的臉上全是笑容。對這些人來說,收割是這一年的高潮時刻,知道自己可以安穩地度過另一個冬天。
我也拾起一束稻稈,把它朝箱子裡邊揮打。他們都覺得我的樣子很好笑,這洋鬼子竟然扮起中國農夫來了。「好了,好了!非常好的。」我和他們一塊笑著,因為這一天實在美好:陽光普照,大地景色也絕美。儘管不太能溝通,我享受著一個個紅通笑臉的田園祥和景致。
悲哀的是,像這樣的文化穿透力在中國已逐漸罕見。儘管梅麗莎先前每天都幫我上中文課,我對於這語言的掌握仍然很糟糕,這都是社交互動不夠的結果。我說得最好的一句是「Wo xiang jian jidan」。我想要雞蛋。即使如此,人民相隔幾百公里的區域之外,說話的語調差異很大,使得我努力發出正確的音都顯得徒勞無功;因此我只好再度闖進廚房,用手猛戳想吃的材料。
在擁有四百萬人口的昆明市,我停下來找尋一台大尺吋的印表機。引發人在西藏旅行時產生各種焦慮的理由有很多種:在陡峭的山徑上遭遇土石流的風險、垂直摔落山谷、有狂犬病的狗,以及生病卻沒辦法送醫治療⋯⋯但其中最讓我擔心的,是警察檢查哨分布的位置,因此製作精確的地圖就格外重要。我父親先前已把網路上找到的數位地圖,寄了電子郵件給我,這樣可以免去從寮國出發時偷偷夾帶地圖入境而被發現的風險。現在我得找到一個方法把它們印出來,才能實際派上用場。
作為一省之都,昆明讓人得以驚鴻一瞥眾人讚嘆不已的新中國,赤貧到巨富的故事佔據了國際商業雜誌的封面,還取了像是中國崛起、東方新勢力,以及紅龍現身等聳動標題。如同宣傳揭示的,我可以想像自己是在倫敦或是紐約街頭,走過有著媚俗英文名稱的商店,銷售的商品從最新巴黎時尚到雙份摩卡星冰樂都有,以設計師為名號來打造店內的撞色牆面、時髦的照明燈具以及在背景隱約流動的電子樂。但我仍然忍不住想起景洪的公立醫院,裡面的醫療衛生水準,以及那些農夫們得用手抱著採收的穀物騎上近乎一天的車程進城,途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機械設備。兩者的懸殊差異如此明顯,城市的繁華跟農村生活的險峻現實根本不同步,廣大貧窮在未來分歧出異議,似乎是無可避免的趨勢。
不過話說回來,我對中國又了解多少呢?我找到了那台大尺吋印表機,把二十二張大比例尺的地圖印在經久耐用的絲布上,再花兩天的時間窩在一間便宜旅社裡,研究各個檢查哨站的正確位置。這些地圖是一比二十萬的蘇俄軍事地圖,也是我父親能找到唯一有標示高度和緯度的地圖。我倒回頭來研究,自己必須先把這些地名和關鍵特徵如重要的山峰、河流、橋梁等,對應到一張中國鐵路地圖,也就是把西里爾(Cyrillic)文字(編按:即為斯拉夫文字)轉換成中文的漢字系統和西藏的無頭體系統。接下來,我還得把一張以英文編製的重要里程計讀數表單(這也包括了檢查哨站),轉換到中文地圖,再轉成俄國的路線簡圖。最後,我把所有檢查哨站的經緯度方位輸入我的全球定位系統,剃掉頭髮和刮鬍子,把自己一臉鬍鬚的老外臉變成佛教僧侶。這些全部搞定之後,我出發前往進入西藏邊境前的最後一個大縣德欽。
我塞進手把袋地圖匣裡的第一張路線圖,有三個分別由湄公河、怒江和揚子江三條河流鑿穿的平行斷崖,這每條河流都是從西藏高原滾滾衝下的洶湧急流。經過數百萬年,這些不斷磨損地形的恐怖引擎,在這些河流之間的土地造就出我有生以來見過最嚴苛難纏的地貌。前往奔子欄經過湄公河和揚子江之間的路段上,會遇上一個五十六公里長的大爬坡。這花掉我一整天曲折爬上七千八百呎高的鵝卵石急彎道路,卻也讓我看見了滾動冰川和覆蓋白雪的鋸齒狀山峰等壯觀景象。抵達隘口前的十公里,開始下起雨,雨變成霰,再變成冰雹,害得我的自行車輪失去摩擦力,直接讓我摔滑出去四腳朝天。空氣如此稀薄,我幾乎沒辦法好好思考,呼吸也成為斷續淺短的喘氣。
這預告了接下來幾個星期等在前頭的景象:險峻無情的地形,以及盤旋而上世界屋脊的迂迴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