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初雪-----

Yuki,是我的妹妹,
但是,我卻很難在記憶上把她當作我的妹妹,
因為,她太小了,小了我十三個年頭,
因為,她太早離開了,五歲時,就離開了我的身旁。

當她開始懂事,開始會纏著我的時候,我早就是個高中生了,
所以,對於她的纏,她像一般小女孩會對哥哥的纏,
我一點也不會有覺得她煩人的情緒與記憶,
因為,在我心底,她還太小了,不值得我去糾結於那種煩,
甚至於,我是選擇無視,
或是,虛應於她所有小女孩的要求。

但多年後,當我再想起我這個五歲的妹妹時,
我才發覺,對於她的幼年,我竟然沒有太多的記憶,
只記得,她是個活潑的小女孩,
雖然我們真的有過在一起五年的生活,
而對於她的童年,她的青春期,當然,我也不會有什麼記憶,
因為,那時的她,早已在另一個國度。


Yuki是在我還是個國中生時,
父親再婚後,所突然冒出來的一個家人,
她和我,是有血緣關係的同父異母兄妹關係,
只不過,她來得有點突然,在我的人生中,也來得太晚,
晚到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若真的要說我對她最深的記憶的話,
那就是她的哭聲好吵,吵到了一個為了高中聯考而熬夜苦讀的國中生,
從晚上九點開始,每隔兩個小時,耳邊就會傳來她持續十五分鐘的哭聲,
如此如此地反覆,一直到凌晨兩三點,
如此如此地反覆,一直到我終於考上了高中,
但這樣的狀況,在她四歲時,又重新上演了一遍,
因為,她又吵到了一個為了大學聯考而熬夜苦讀的高中生,
為了她,我想,我的大學志願至少往下掉了二十個。

那一年,她常常在哭,常常在晚上跑到我的書桌旁哭,
因為她的父母總是在吵架,
一吵架,Yuki就會跑到我房間裏哭,
她一哭,我就沒辦法專心讀我的書,
往往得花上半個鐘頭到一個鐘頭去安撫她,
一直到她哭累了,睡著了,我才能再靜下心來,準備我的大學聯考,
那一年,一個星期裏總有個一兩天,她會在我的床上睡到天亮。

而對於父親與繼母的爭吵,我一向是無視,
我也不想去當和事佬,
一方面是那時的我正準備著即將到來的大學聯考,
另一方面,是因為我知道父親在外頭有了另一個女人,
所以,我無從置喙,不管站在那一邊,好像都不會有太大的幫助,
一個是我犯了錯的親生父親,一個是待我如親生的非親生母親,
再加上一個年幼,不知道父母為何而吵的同父異母妹妹,
我只能關起房門,把那一切給擋在門外的世界,
也把我和Yuki,給鎖在房內的另一個世界。

Yuki當然不明白父母爭吵的理由,因為成人的世界還離她太遠,
而我,也沒有必要對她說明如此複雜的成人理由,
將來,也許,她會懂的。

九點,十點,十一點,十二點…
有時候,繼母會闖入我們的世界,把Yuki給抱回她的世界,
也有時候,是Yuki自己半夜下床,選擇離開了我的世界,回到了門外的那個世界,
雖然半夜裏,我知道她在我身旁醒來了,
但我沒有轉頭去問她要幹嘛,她總是會自己下床,開了門離開,
那是她的選擇。


而我的心裏也明白,我們終將分道揚鑣,
因為,繼母早就私下跟我解釋過那個門外世界的紛擾原因,
也告訴我她打算離婚的事,
更告訴我她會帶走Yuki的事,
聽她這麼說時,老實說,我的心裏是有點愧疚的,
因為她對我們父子倆的好,遠遠超過父親對她的好,
也因為,我一直把自己給鎖在門裏的世界,置身事外,
我也只能,感謝她,感謝她曾經成為我的母親,
也祝福她,祝福她回到她的國度後,能找到另一個幸福。


那一年1993年七月,在我考上了大學之後,
年底前的十一月,
她終於帶著我那同父異母的Yuki妹妹,離開了台灣,
回到了北海道,回去了她的故鄉。

父親,沒有去送她們離開,但我去了,
因為,我不去的話,Yuki就一直哭哭鬧鬧的,
一直到登機前,她還一直天真的以為,她是要和媽媽去旅行的,
她要和媽媽去看雪,去堆雪人,去泡溫泉,
一直到離開前,發現我沒有要跟著去時,才開始覺得不對勁,
開始哭鬧了起來。


對於Yuki的哭鬧,我只能安慰,只能說謊,
告訴她說,我要上學不能去,要等我過幾天放假,才會晚點去,
到時候,我教她堆雪人,堆一個超大的雪人,
而她也天真地相信了這個有點無奈又可笑的謊言,
因為,我連雪,見都不曾見過,更不用說是堆雪人了,
但那卻也是,我的另一個愧疚。


Yuki在機場拿著棒棒糖的身影,是我記憶裏,有關她的最深刻的影像,
那一年,她五歲,我十八歲,
但這一次,不是她自己要選擇離開我的世界的,
我和她,我們兩個,都沒有選擇,離開了門裏門外的那兩個世界。


那幾年,在大學生活裏,每當冬季來臨,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想起Yuki,
想起她倒底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還在哭鬧?有沒有堆到她最愛的雪人?
還記得她有過一個對她總是愛理不理的哥哥嗎?
還有,她有沒有怨恨過我?
怨恨我曾對她說了個天大的謊?
一個雪白而顯而易見的謊?


文章關鍵字

orange_bear wrote:
-----初雪--...(恕刪)


謝謝你的故事分享
-----02-融雪-----


Yuki的名字,是繼母取的,
但是,中文的名字,卻是我取的,
嚴格來說,是我依近似義取的,因為繼母的中文能力沒有好到能取名字的程度,
反倒是父親,對於自己親生女生的取名運動,卻似乎沒有什麼熱情,
最後,才把這樣的工作交給了我。

父親只是交待我名字裏要有個雪字,因為Yuki的日文意思,就是「雪」,
最後,我給了Yuki一個「雪悸」的中文名字,與「雪季」同音,
因為繼母的預產期是在冬天的一月裏,
而在她的雪國家鄉,一月是滿天大雪的季節,
所以,她才想要女孩的名字裏,有個雪字。

至於「悸」字的由來,是因為繼母那一陣子臨產前,
她總是告訴我說,她常常會感受到肚子裏的小孩動作,
那就像是有著另一個心臟在肚子裏跳動一般,
所以最後,我才加了個悸動的「悸」字在名字裏頭。


對於這個偶來發想的名字,當時的我,很是得意,
因為,那是一個很美,很特別的名字,
我替自己的妹妹,取了個將來她應該會感謝我的名字,
只不過,在與Yuki分別多年後,我才發覺,
當年,我替妹妹取了個讓自己困擾的名字,
因為,多年後,每每當我想起這個名字時,
我的心裏,沒有了當年取名時,那種喜悅的悸動,
卻反而變成了種難過的悸動,
後來,我才明白,
原來,悸動真的是有種不安與恐懼的含義。

而對於自己的不安與恐懼,我很明白其由來,
因為,我為自己當年撒下的大謊感到不安,
更恐懼於Yuki是否仍會一直記恨於這個大謊言。


繼母與Yuki離開後的多年裏,
我從來沒有因放假而去看過她們,
而在那沒有網路的年代裏,我唯一得知她們狀況的方式,
就是繼母會每隔兩三個月,寄到學校信箱來的信了,
因為我怕父親知道了會生氣。

但可惜的是,繼母的中文寫字能力不足,常常詞不達意,
至於Yuki,就更不用說了,連個中文字也不會寫,只能由母親代筆,
不過信裏,卻從來沒有提過要我過去看看妹妹的事,
也許,是Yuki吵了,但母親卻略了吧,她不想讓我困擾吧,
但照片裏的妹妹,卻真的一年年地長大了,
上了幼稚園,上了小學,頭髮也長了,
在我大學畢業那年,Yuki升上了小學二年級。

繼母並沒有再婚,一直在一間超市裏工作為生,一個人帶著Yuki,
多年來,我總是覺得,對於這樣的結果,我得負一些責任,
因為,對於當年她和父親之間的婚姻問題,我一直冷眼旁觀,
那時候,如果我有開口跟父親說說的話,情況或許會有所不同,
但是,我卻只是把自己和妹妹給關在門內的世界,
只是任憑門外的世界,一吋吋地逐漸崩解,
她盡了繼母的責任,但我卻從來沒有盡過繼子的責任過。

1997年,我大學畢業後,就去金門入伍服役了,
而在當兵兩年期間,我只收過繼母寄來連上的兩封信,
兩封都是在年末冬來之季所收到的,
一封是普通的問候信,附上了她和妹妹在雪地裏除雪的照片,
她說照片裏的那一天,北海道下起了大雪,停班停課,
所以她和妹妹兩個人一早就把門前的雪給除了,
不然結凍的話,門會打不開,
不過照片裏的繼母,看起來卻似乎蒼老了許多。

至於我退伍前所收到的那一封信,卻特別地不同,
因為,那是我多年來第一次,收到妹妹親筆寫的信,
但我看不懂,因為,那是封全部都是用日文平假名寫成的信,
後來,我請連上懂日文的輔導長口譯給我聽,
我才知道,原來,妹妹真的一直記得當年我對她所撒過的謊,
這麼多年了,她居然真的一直都沒有忘記過。

而信裏也附上了一張Yuki的照片,
照片裏的她,自己一個人,在門前的雪地裏堆起了自己的雪人,
她像是費了很大的功夫,因為弄得身上頭髮上都是散雪殘雪,
Yuki還在她的信末,簽上了她的日文名字,
還有那個當年我替她取的名字,

「雪悸」


看到照片裏的她努力堆出的雪人,還有那兩個歪歪扭扭的中文簽名字時,
我多年前和Yuki共度日子的記憶卻突然湧現,
那些為雪埋沒多年的記憶,
卻像積雪融化般,一幕幕地融現,
她趴在我書桌旁哭著的臉,在床上流口水睡覺的臉,
還有從後頭硬拉著我的書包,不讓我去上學的臉…


我一直以為,Yuki會對我有所埋怨的,
埋怨我當年把她騙回了日本,騙她說我會去教她堆一個大大的雪人,
但是,信裏的她,卻沒有對我埋怨,
因為她說,只要我去,那就不算謊言,她會原諒我,
因為她已經長大了。

而我也才明白,原來,當年的我,或許真的有預知能力,
預知了多年後,自己會有種血濃於雪的悸動,
但我卻不明白,一個僅僅只是五歲的小女孩,
為什麼能記得那麼久遠的往事…


-----03-殘雪-----


1999年三月,我終於服完了國民義務役,退伍了,
退伍前,我央求了輔導長,替我用日文寫了封信給繼母與小妹,
告訴她們,退伍後,在找到工作前,我會飛去北海道,見見她們。

其實,我應該要在冬季去的,
因為,我答應過Yuki,要陪她堆一個大大的雪人的,
畢竟,冬雪春融,是堆不了一個大雪人的,
至於父親,我並沒有打算讓他知道我打算去看看妹妹的事。

老實說,父親是個冷淡的人,
那幾年來,對於繼母與他的親生女兒,一直無問,
我也從來不敢在他的面前,提起妹妹的事,
因為,我一直覺得,他至少該定期匯些錢給妹妹用的,
而不是只是一筆膽養費就打發她們兩個人,那太無情,
只是,繼母希望我不要對父親提這樣的要求,
因為,她們不想成為我和父親的破口,
而且,她說她們的日子也還過得去,
當初父親留給她們的那一筆錢,她一直留著給妹妹,
加上她自己有在超市裏工作,有固定收入,夠她和妹妹生活。


但是,她卻要求我,不要讓妹妹知道我們是同父異母的事,
因為在Yuki的心裏,我和她一直都是同父同母的關係,
還有,妹妹已經把中文忘得差不多了,要我不要抱太大的期待,
畢竟,她們都已經離開台灣六七年的時間了。


其實這些年來,我一直對Yuki有著掛念,
因為,她還那麼地小,就要去面對單親的生活,
也或許是她總是那麼地纏著我,那麼地愛哭,那麼地怕冷,
所以,我總覺得,在失去了家庭之後的她,會沒辦法適應,
在她的世界裏,一下子失去了父親與兄長兩個人,可能沒辦法調適,
她不像我,從出生時就沒有了母親,
加上父親冷淡的個性,我早就很習慣孤單的日子,
除了她們剛離去的那半年裏,
少了Yuki的吵,我真的覺得,有點孤單。

我沒有告訴父親打算去見見妹妹的事,
他對我的事,一向也沒有多問,只要我沒有惹出什麼麻煩事,
我只是告訴他,要到南部去見幾位大學同學,會去一個星期,
等回來之後,才會開始找工作。


而對於我去見見她們的事,繼母顯得有點擔心,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出國,加上路途又是如此地遙遠,
那時候,從台灣要去北海道,並沒有直飛的航線航班,
也因此,我必須要先搭國際線飛到羽田機場,
再從羽田轉機搭日本國內線飛到北海道,然後再轉巴士,才能到達目的地,
那的確是段不短的路程,
繼母告訴我要有心裏準備,因為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

我在書局找了本日本的地圖,想要了解那個北方國度,
但在沒有網路與手機的年代,卻連找個城市所在,都是那麼地困難,
最後,我終於放棄了,因為就找到了也沒有用,
出了機場,我還是得自己問出路來。


1999年的那一年的春天,
我終於解除了兵役管制,有了機會,
在時隔六年之後,去見見我那同父異母的妹妹,
那個我親自為她取名的妹妹,
去解釋我當年對她所撒的那個善意謊言,
如果,老天有情的話,
是否,也能留給我一抹春後殘雪,
讓我也能順便堆個小小小的雪人?

-----04-雪鄉-----


那是我第一次出國,但卻不是我第一次搭飛機,
因為,在外島當兵時,我就已經曾經搭過飛機返台放假過,
但對比起來,這一次路程卻真的遙遠得多,
加上不熟悉一些手續,讓我一路上真的跌跌撞撞的,
好不容易才趕上了飛往札幌的國內班機。

我沒有拖運行李,只帶了一只登機箱,全因為怕自己搞出太多的狀況,
但當我拖著行李箱在機場裏走動時,
卻讓我想起了繼母當年離去的回憶,
因為六年前,她也是這樣,
一手拖著行李,一手拉著妹妹,在桃園機場裏對我揮手道別的,
而我現在所走的路徑,正好就是她當年所走過的路徑,
只是不知道,當年的她,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走過的。

老實說,我真的很佩服她,
一個人跟著父親來到台灣,卻又自己一個人帶著妹妹離開,
在台灣生活五年的日子裏,她真的是個好繼母,
身為妻子,身為母親,她該做的事都有做好,
我從小沒有母親,所以我並不太明白怎麼樣可以算得上是好母親,
但我很確定,身為繼母,她真的是個好繼母,
對我和對Yuki,沒有任何的差別待遇,
在我國中,高中的六年裏,我也漸漸地把她給當成了自己的親生母親,
而為了不讓妹妹發現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我也妥協了,應著父親和她的要求,勉強自己開口稱她為媽,
但叫著叫著,就漸漸地把她給當成了自己的母親。

我曾經問過她是怎麼跟父親認識的,
才知道原來,她是父親日本客戶公司的員工,
但我卻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願意跟父親來到台灣,
我一直沒問,而她也從沒主動提過,
當然也就更不曉得,現在的她,是否會後悔當年的那一個人生決定?


那一段五年相處的日子,
母親和我最多的交集,真的就是Yuki妹妹,
妹妹很小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她會要我幫忙照顧妹妹,
特別是在我放學回到家後,到晚餐開飯前的那段時間,
她總是會要我待在妹妹的搖籃旁,幫她注意妹妹的狀況,
因為那時候她要開始準備煮晚餐。

等到Yuki兩歲後,開始會走路會說話後,
我就得開始在放學後陪她玩了,陪她玩一些幼稚到不行的玩具,
而妹妹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會三不五時跑到我房裏睡,
玩累了睡著了,就直接在我房裏睡,一直到半夜,才被抱回去。

對我來說,記憶裏的Yuki,真的不像妹妹,
全因為年紀實在是差太多了,反而有點像是小女兒的感覺,
高中時,我常聽班上的同學在抱怨自己的妹妹小時候超煩人的事,
但是,我卻沒有那種經歷,
我的確也是有個Yuki妹妹,但是,對於她的煩人,我卻一點也不在意,
因為,身為高中生的我,早就知道那是正常的狀況,
我也早就不是小孩,有那種耐心與氣度,能容忍妹妹的煩人,
畢竟,她還小。

但我想,最大的差別,就在於他們是和妹妹一起長大,
但是,我卻是看著妹妹長大,
我和Yuki的兄妹關係,比較不同,
在我的眼裏,妹妹是個小朋友,
而在Yuki的眼裏,哥哥是個大人。


飛機在新千歲空港降落前,我從窗口見到了腳下的城市,
我有點失望,因為,北國之神並沒有留給我一絲絲的殘雪,

從早上七點出門,已經過了八個小時,
真的像繼母所說的,那是段漫長的路程,
而我,卻也莫明地緊張了起來,因為我想起了Yuki的臉,
不知道,她會用什麼樣的表情來見我這個六年不見的哥哥?
會不會突然又變得怕生了起來?畢竟她還只是個小學二年級的小孩,
而我,又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去應對呢?
她會不會聽不懂我說的話?我們會不會變得沒有話說呢?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為了一個小女孩變得手足無措,
況且,那還是我的親妹妹.


至於繼母,我倒是不擔心,
因為我曾經和她通過電話,她的中文程度雖然有點退化,
但是,畢竟在台灣待過五年的時間,還是說得很好,
唯一會讓我有點擔心的,是她對我的態度,
還有,我該如何去稱呼她?
是否,還是媽呢?還是像在電話裏,該改口稱她的名或本姓呢?

照片裏的繼母,這幾年看來變得蒼老了許多,
雖然,她也才四十多歲,
也許是這幾年來一個人帶妹妹的操勞,
讓她看起來被生活催老了許多。


飛機的機輪接觸到跑道時所引發的碎碎震動,
不禁又讓我想起了Yuki的中文名字,林雪悸,
當年,在取這個名字時,因為繼母的中文能力不到理解悸字的程度,
我還曾經跟她解釋了半天才讓她明白,
當時,我是給了她一個類似怦然心動的解釋,
但是,我卻錯了,錯得離譜,
因為,那是一種混合的複雜情緒,
是不安,是擔心,是緊張,是忐忑,是激動,是驚惶,
像極了燃油耗盡,
失速而迫降的班機…


-----05-藏雪-----


在歷經了八個多鐘頭的旅程後,我終於抵達了札幌,
而最終,迫降的也不是班機,卻是我的心情,
我終於底定了心情,決定抱著六年前的心情去見Yuki,
讓一切沒變,也許,這才是最好的降落姿態。


本來,我是有點擔心接下來的路程,
因為,那是一段巴士路程,
不懂日文的我,唯一的方式就是開口問出路來,
不過,當我步出大門時,我卻笑了出來,
因為我見到了繼母在欄杆外,費力地把Yuki給抱得高高,
而Yuki又把手上一張寫有我名字的紙板給奮力地舉得高高,
那一瞬間,我彷彿又見了六七年前的她們。

而且,我還聽見了Yuki的口中,用中文對我喊著「葛哥」,
我想,我們果然是兄妹,
因為,我們果然作了一樣的決定。

我沒有先向繼母打招呼,而是直接把Yuki給抱了過來,
她真的長大了,變得超重,
我試著放慢講話的速度,問著Yuki想不想我的事,
因為,我怕她會聽不懂我說的中文,
但沒想到,她竟然笑著點了頭,
後來,繼母才告訴我說妹妹還聽得懂中文,只是不太會說,
因為平常,她偶而還是會跟妹妹講中文。

反而是繼母,她真的老了許多,
特別是耳鬢多了許多的白髮絲,在機場的燈光下,更加顯得反光明顯,
但她卻依然很自然地用中文叫著我的名字,
卻也讓我很彆扭地喊她為媽,不過,她只是笑了笑,
畢竟,在Yuki的面前,實在是不能稱名道姓,
因為,在妹妹心裏,那是我們兄妹倆共同的母親。


繼母是特地開車來接我的,說是不放心語言完全不通的我,
怕我搭錯了巴士,會愈坐愈遠,
而且,Yuki也一直吵著她要來機場接我,
所以就乾脆直接開車來了。

但在回程的路上,本來高高興興坐在後座的Yuki,
卻突然哭了起來,而且,還邊哭邊用日語說了一大堆我聽不懂的話,
逼得繼母不得不臨時停車,讓我坐到後座上去,
我問Yuki剛剛究竟說了些什麼,結果她又說了更多的日語,
最後,繼母才跟我說妹妹是在抱怨我為什麼那麼久才來看她的事。

聽了繼母的話,看到Yuki紅紅的雙眼,
我不禁眼眶也紅了起來,
因為,我也沒辦法,
我沒辦法告訴父親我要去看妹妹,所以要請他幫我作保,讓我出國,
所以只能等我服完兵役,解除兵役管制,
要怪,只能怪我生在一個沒有完全自由的年代。


一路上,我還問了Yuki一些生活上的事,
但她的中文真的已經忘了太多了,講出來的中文是零零落落的,
雖然我大概能明白她想表達的意思,
但心裏總覺得有點落寞,
因為她真的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國度的人了。


那幾天,我是住在繼母家裏,
那是間老平房,和我在照片上所見到的一樣,
是棟有著三角屋頂的兩層小屋,但卻比我想像得還要小得多,
繼母說那是她父親,也就是Yuki的爺爺留下來的房子,
她父親很早就過逝,在Yuki出生前就已經過逝,
至於她的母親,則是和她的弟弟一家人,住在札幌市裏,
而她和Yuki則是住在惠庭市,開車去札幌的話,大概只要半個多小時,
搭電車的話會比較快,大概只要二十來分鐘。

而那棟小屋的內部,也蠻小的,大概只有十坪左右的大小,
一樓是客廳廚房,一間小浴室,還有一間小房間,
至於二樓,則是有另外兩間小房間,
繼母告訴我說,那棟房子日本人口中所說的2LDK格局,
也就是兩間房間,加上客廳廚房,
而一樓的房間是她請人特別隔出來的,主要是讓她母親偶而來時能住的房間,
至於她和Yuki,則是睡在二樓。

本來,我是有點擔心她們母女倆的生活會不太好,
不過,在看了看她們的住處後,似乎比我想像得要好得多,
特別是Yuki的房間,該有的都有,是間很有小女孩味道的房間,
而對於我到處看看的行徑,繼母似乎也發覺了,
她要我不用擔心她們的生活,因為她們過得很好,
物質上也許沒有像在台灣時那麼好,但已經很足夠,
她說父親當初給她的那一筆膽養費,除了買輛車外,多的她根本就用不上,
因為她自己在附近的超市裏有份工作收入,很足夠她和妹妹兩個人的日常開銷,
多出來的膽養費,就能存下來給妹妹將來讀書時用。

在聽到她這麼說,我倒是覺得蠻欣慰的,
因為,我一直覺得她和父親當初會鬧翻,
與我不理不踩的冷淡態度,多少有一點的關係,
父親在個性上雖然是個冷淡的人,但對於我這唯一兒子的意見,
基本上就還能聽得進耳,
但那時候我正在準備大學聯考,所以根本就不想理他們兩個的事,
等到我考完大學,卻發現已經太遲了。

其實當初Yuki跑來我的書桌旁哭訴時,
我早就該明白她其實應該是跑來找哥哥,要我幫幫忙的,
但那時的我還太年輕,根本沒有意識到她真正的意圖,
以為她只是被大人的吵架聲給嚇哭而已,
所以我也只是安撫她,丟個玩具給她去玩,讓她哭累睡著而已,
這樣,我才能再回到書桌前專心準備我的大學聯考。

當時的我單純地只是不想管大人之間的事,
因為,當時的我認為他們既然身為大人,自然就有足夠的能力去好好談談,
能夠把事情好好地解決的,畢竟還有兩個小孩得要照顧,
只是我卻沒有想到,原來,久而久之,大人也有失去理智的時候。


繼母讓我睡一樓的房間,她說一樓的房間有車庫能擋風,比較不會冷,
雖然那時已是四月底五月初,但身處北國之地,氣溫卻仍然只有十度左右,
至於小Yuki,繼母說她早就適應了這樣的氣溫,
但六年前當她帶著妹妹回到北海道時,當時妹妹嚇得要死,
特別是那時候是十一二月,氣溫只有五度,晚上甚至會到零度,
妹妹那時候總是在喊冷,加上見不到父親哥哥,又是個陌生的地方,
那幾個月,Yuki常常在哭鬧,讓她真的很煩惱。
一直到隔年,Yuki上了幼稚園後,狀況才漸漸好轉,
不過現在,Yuki已經完全能適應低溫的氣候了,她比我還不怕冷。

那天晚上,繼母煮了些我以前愛吃的菜給我吃,
時隔六年再嘗到曾經熟悉的味道,我真的覺得有點懷念,
我們在餐桌上聊了很多的事,這幾年一些生活的事,
但是,卻從來不提有關父親的事,
繼母沒問,所以,我也就不提了,
因為不管如何,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但我不知道妹妹是否會有想再見見她親生父親的心情,
雖然我想開口問問繼母有關這一件事,
但最終,一直到晚餐結束之前,我還是沒能開口。


那一晚,一直到Yuki睡著後,
繼母幫我從樓上抱了一床大棉被到一樓房間時,
我才把我晚餐時,沒能開口的疑問給問出了口,
但她卻告訴我, 妹妹這幾年來,已經沒有再追問父親的事了,
特別是上了小學以後,就再也沒有追問過了,
也許妹妹也已經明白離婚是怎麼一回事了。

至於妹妹想不想再見見父親,那得等她長大一點,
至少,等到上了中學以後,能更了解自己的情緒後,再由妹妹自己去決定,
如果妹妹想見的話,她不會反對的,
畢竟,真的是親生父女。

不過繼母也告訴我,妹妹卻從來沒有忘記過我這個哥哥,
特別是每年十二月的第一場雪來時,妹妹就會問她,
哥哥今年會不會來?

我想,那大概也是因為父親總是早出晚歸,
他總是在晚上十點過後,才會回到家,
就算是星期日,也是很少在家,不然就是出國出差,
那幾年,晚上吃完晚餐到上床睡覺的這段時間,
Yuki基本上就是賴在我的房間裏,
她要不在床上東摸西摸,要不就是在地板上玩她的玩具,
而我,則是在作我的功課,順便當無聲保母,
等我作完了功課,才會去陪她玩些遊戲。

至於繼母,則是一直在樓下忙一些家務,
等到她忙完了,才會上樓來我房間,把妹妹給捉去洗澡,
也因此,妹妹和我相處的時間,真的遠遠多於和父親相處的時間。


後來,繼母又上樓去拿了一個小紙盒子下來給我,
紙盒裏堆了一疊紙張,有些在上頭寫了些日文字,
有些在上頭畫了一些童筆,
她告訴我說,那些都是Yuki這幾年來,寫給哥哥的信,
但是,她卻沒有轉寄給我,
因為,她有看過那些信的內容,覺得不適合寄給我,
怕會給我帶來心理上的壓力,所以就通通存在了那個小紙盒裏,
但現在,我也是個大人了,
所以,就決定把那一些信全交給我。


那一天晚上,在繼母離開後,
我一個人,把那個小紙盒翻了一遍,
雖然,我不懂日文,看不懂那上頭的童言童語,
但我想,就算我看不懂,就算我不用去讀,
看到那幾十張一疊疊的信紙圖紙,
我大概就已經能明白,Yuki是在寫些什麼,
畢竟,我們真的是不折不扣的兄妹。

我想起妹妹從醫院回到家裏的那一天,
我的心裏,真的有種不安,緊張,忐忑的悸動,
因為她是那個家裏,除了父親外,
十幾年來,我所遇到的第一個,和我有著血緣關係的人。


-----06-櫻花雪-----


對於沒能陪Yuki堆個大大的雪人,
那真的是個季節所留下的遺憾,
但我卻意外地趕上的櫻花的補償。

為了不想給繼母造成太大的困擾,
所以我選了日本的五月初連假來看看她們,
卻剛好意外地遇上了北海道的櫻花季,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北海道的櫻花開得比東京晚。

繼母讓妹妹來叫醒我,就像以前我總是被她給吵醒一樣,
Yuki小時候總是很早起床,
大概是因為晚上總是早早九點就上床睡覺,
所以早上她總是跟著母親一起醒來,
她醒來後,就會跑到我的房裏把我給叫醒,
而我通常都不理她,直到十分鐘後,我的鬧鐘響了,
她就自己跑去幫我按掉,讓我真的不得不起床。

北海道的早晨,真的蠻冷的,讓我更不想起床,
但Yuki沒有像小時候那番搗蛋,故意拉我的棉被,
只是坐在地鋪旁,一聲聲地用著稚氣的日文喊著早安,
平穩而重覆的音調,像極了人體鬧鐘,
而我也只能從棉被裏坐了起來,摸摸她的頭,要她不要再叫了,
像按鬧鐘一樣。

我翻了翻行李箱,把昨晚忘了拿出來的一大包台灣帶來的零食丟給了Yuki,
她才驚呼地跑出了房間,
還有兩盒鳳梨酥和一罐茶葉,是給繼母的禮物,
鳳梨酥是她在台灣五年的日子裏,最喜歡的吃的甜點,
至於茶葉,其實是父親愛喝的,她只是後來陪著喝,最後才變成習慣的。

繼母吃鳳梨酥有個特別的習慣,
因為,她總是會把一塊鳳梨酥用刀子給切成四份,
然後才用牙籤插著慢慢吃,
五年的台灣生活,讓她變成了台北通,
她比我還知道台北哪裏有好吃的店,
因為晚上Yuki賴在我房間裏,
我常常會聽見她說媽媽今天出門買菜時,有帶她去吃了什麼跟什麼的,
把她和媽媽一天的行程都當成故事,說給我聽,
小孩,就是那個樣,
不過,那時還是高中生的我,並沒有多大的興趣,
只覺得,小Yuki有點童言童語的呱噪。

那一天,繼母開始載著我和妹妹去札幌的一個公園賞櫻,
在公園裏依著日本人的習慣,
席地而坐,把我送的茶葉,配著鳳梨酥當點心佐櫻,
對妹妹來說,那好像已經是習以為常的習俗,
但對我來說,那卻是我第一次賞櫻的經驗,
至於Yuki依然很呱噪,也許是昨夜興奮的情緒未消,
她一直對我說著去年也有和媽媽來賞櫻的事,
不過,我卻發覺,才一晚的時間,她的中文能力,似乎瞬間回復了不少,
但再怎麼說,她也是講了三年的中文,
那也許早就已經變成她骨子裏的一種文化了吧。

我跟繼母提起了有關多年前,我替妹妹取名時,
卻對她解釋錯誤字義的事,
但她在聽了我重新再次解釋「悸」這個字的含意後,
卻告訴我說,我真的替妹妹取了個太貼切的名字,
因為,當年妹妹來到北海道時,完全就是那個字的心情,
不安,害怕,加上一點點的驚恐於完全陌生的環境。

不過Yuki就不是那麼高興了,
雖然她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哥哥取的,
但是對於重新的字義解釋,就不太能夠接受,
因為,那好像是在說她個很膽小的膽小鬼,
我有點驚訝她居然還會記得,我以前跟她說明過她名字由來的事。

繼母有託我從台灣帶了本小學生的中文字典來,
說她想趁她還有那個能力的時候,好好地教教妹妹認識中文字,
因為她自己當初從台灣帶回來的字典,是大人在用的,不適合小學生,
繼母以前就是在公司裏擔任翻譯的工作,
不過她是在來到台灣後,才開始學繁體中文和注音的,
注音還是我教她的,因為那時候台灣出版的中文字典,
要不用部首查字,要不就是用注音查字,還沒有音標查字的出版,
所以,我的字典常常都被她給借去用。


那一天在賞完櫻後,繼母還帶我去市區裏的一間百貨公司,
買了個皮夾送我,當作是她送我日後的就職禮,
其實繼母對我來說,就像是亦母亦友的關係,
她和我在年紀上差了二十歲,說要當母親有點太年輕,
而說要當同輩朋友,卻又有著不小的差距,
但她對台灣文化的認知與知識,卻是從我身上學到的,
真要說的話,比較像是個在年紀上大我非常多的大姐,
就像我在年紀上,比Yuki要大上很多的情況一樣,
但不可否認的,我對母親身份的認知,卻真的是從她的身上得來的。


後來的那幾天,
繼母就帶我和妹妹去札幌附近的景點逛了逛,
也去小樽市看了看運河景點,
小樽市就在札幌西邊不遠,就順道去逛了逛,
但我有點意外那居然也是Yuki第一次去逛小樽市,
後來繼母才告訴我她平常其實沒有太多的時間能帶妹妹出門,
因為她是在超市裏工作,假日通常是最忙的時候,
只能把妹妹帶去給她母親照顧,
但補休的日子,卻又多是妹妹要上學的日子,所以也沒辦法。
但那已經算是很好的狀況了,
至少,她不像其他已婚日本女性,有夫家得要照顧,
所以生活上還算自在,加上妹妹已上小學,
還能有較多時間,能做自己的事情。

在聽到她這麼說時,我突然覺得她和父親的離婚,
也許,也不是個完全錯誤的人生決定,
因為,我覺得時隔六年再見到她,
她好像變得比較輕鬆,比較豁達,比較沒有壓力的感覺,
她還告訴我說,她有打算去考導遊的証照,看能不能改行當導遊,
因為導遊的工作會比較有彈性排休假,也能有較多的時間能陪妹妹。


雖然過了六年後,才來到北海道,但我很高興能見到她們母女過得很好,
沒有因為離婚而讓日子陷入困境,也沒有消沉,
特別是Yuki,她還是能像我記憶裏的妹妹一樣,那麼地活潑開朗。

不過在我離開的前一晚,Yuki就又開始鬧脾氣了,
我當然也明白那只不過是小孩的情緒化,
那就像是暑假的最後一天,明天要開始上學的心情一樣,
我只能又答應她,下次我會盡量在冬天的時候來看她,
約好了要一起堆個雪人。

至於繼母,在Yuki睡著後,
她才跟我說其實她也希望我能跟妹妹有多一點的機會見見面,
因為,對妹妹來說,我是她真正的親人,
雖然妹妹也有繼母弟弟那邊的親人,
但對日本人來說,表親不像台灣人認知的那麼親近,
只是比朋友親一點的狀況而已,只是婚喪喜宴上才會見到的親友而已,
那是文化上的不同,
真正的親人,還是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直系血親,和兄弟姐妹。

而繼母也告訴我說,她並沒有再婚的打算,
不過她終究有一天會老,現在的她想教妹妹不要忘了中文,
是希望能替妹妹留個後路,
至少,在將來她走了以後,妹妹還有能力跟我這個哥哥有個聯繫,
將來真的有困難時,還能有個真正的親人能幫忙。

對於她的考量,我當然能夠明白,
我當然也不會無情到去故意忘了自己有個妹妹在日本,
但我只是覺得繼母太過操心,也太早擔心這樣的事了,
她還不到老到要退休,不能動的狀態,那還太早,
而且,我相信到時候Yuki也應該有了自己的家庭,
不需要我們去為她十幾二十年後的未來擔心,
反而比較需要擔心的,是現在的狀況,因為妹妹還太小,需要人家照顧。


最後,我只能安慰繼母,我不會忘了Yuki是我妹妹的事,
要是妹妹真的有困難,我也不會坐視不管的,
她真的不用太早去擔心妹妹將來的事。


連假的最後一天卻下起了大雨來,
但那一天卻也是我要搭機離開的日子,
因為又是一段漫長的搭機轉機的路程,所以我一早就起床,
不過那一天Yuki卻沒有來叫醒我,
我想,她大概是故意的吧,想讓我睡過頭,然後錯過班機吧,
小孩就是那樣,開學第一天的一早就故意裝病,
想找藉口不想去上學,
不過最終,她還是哭哭啼啼地到機場送我登機離開。


父母離婚真的是不可避免,但是,小孩真的是無辜的,
特別是一個歸父,一個屬母的狀況,
但情理上卻又沒有可非議的地方,
因為,Yuki是個小小女孩,她真的得跟著母親會比較好,
至於早已是個高中生的我,當然是跟著我的親生父親,
一切都沒有錯,
錯的,是時機與時空,
總不能要繼母,每兩個星期就帶小孩飛來台灣見她父兄,
或是要我或父親飛去札幌看看對方吧?

但繼母的考量也沒錯,她的顧慮真的沒有錯的,
我只是不想當下講些刺激她心情的話,
因為,隨著Yuki的成長,愈長愈大,她會有愈來愈大的世界,自己的生活圈,
我想,她也會漸漸漸漸地,忘了她的親生父親,
忘了我這個南國哥哥的,
因為,早在他們的父母決定離婚,各分南北的那一刻起,
空間,就已經注定了一切。


飛機在札幌市上盤旋上升,劃破了籠罩的雲層,
機窗外的大雨,轉眼之間,就已在機趐之下,
那真的是種很奇妙的感覺,
因為,雨不是從頭頂降下,卻是從腳下落下。

-----07-雪片飛-----


1999年的六月,在我從札幌回來台北後的一個月,
我很快地便在台北找到了一份工作,
那全拜台灣網路興起的福,因為我學的正式程式設計與資料庫,
不過就在我才開始工作不到三個月時,
台灣就發生了921地震,造成了嚴重的死傷。

而就在消息傳出後的隔天,
六年多來,我第一次接到了繼母從北海道打來的問候電話,
因為以前就算打電話聯絡,也都是我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打去的,
她從來沒有主動打電話給我過,因為怕被父親給接到。

她打電話來,主要是想知道我們是不是平安,
因為她從電視新聞中有看到台灣的災情狀況似乎很嚴重,
但還好,我們家並沒有受到什麼波及,只有倒了碎了一些室內的小東西,
講電話時,我還聽見電話裏Yuki在一旁大聲地用日語喊著一些話,
她大概也是在擔心,所以才在一旁追問著母親怎麼樣了吧。

繼母還讓妹妹和我講了一會兒電話,
我發現Yuki的中文能力真的有明顯的回升,
三個多月前主詞動詞受詞常說顛倒的她,
現在竟然已經開始會說出完整的短句子了,
我想,是繼母有特別加強她的中文教育吧。

那時已經過了夏天,要準備進入秋天了,
北海道的氣溫已經驟降到接近10度的低溫了,
我問Yuki那裏會不會很冷,但她卻告訴我說氣溫很舒服,是運動會的天氣,
還說她的小學下個月要辦運動會,
換作是我的話,在那種10度以下的低溫作戶外運動,
我可能會連動也不想動。

但當她問我今年冬天會不會去看她時,我卻沒辦法給她答案,
因為我才剛開始工作,沒有什麼年假可放,
就算是明年的農曆新年假期,我也不可能去的,因為得在家陪父親,
如果是東京的話,我還有可能可以請個一兩天的假去,
但是,北海道的話,光是搭飛機加轉機的時間,來回就兩天的時間了,
我根本沒有那種假可以去的。

但我是有打算找個機會跟父親說說的,
對他坦白我退伍後,有去北海道見見妹妹的事,
我想,父親應該是不至於會生氣的,
因為,Yuki真的是最無辜的一個人,
父親和繼母之間的事,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見,
但不讓我去見見Yuki,就真的是太不合人情了,
我甚至認為,他應該請繼母帶妹妹來台灣見見他才對的,
不然他自己去東京出差時,至少也該多花個一天的時間,
飛去札幌見見自己的親生女兒的,只要一早飛去,傍晚飛回來就行的,
但是,他卻一次也沒有做到過,
這是我唯一不能諒解他的地方。


我在郵局租了一個信箱,當作是讓妹妹寄信來的收件地址,
這樣的行徑看來有點蠢,但至少是個避開父親耳目的方法,
從札幌回來後,我幾乎每個月都會收到Yuki寄來給我的信,
她真的已經開始練著寫注音了,會用注音去寫中文意思的句子,
雖然那樣的信並不易閱讀,但我還是會花時間去了解句子的意思,
有時候寄來的除了信以外,還會有些她的童筆畫作,
更有時候會有些奇怪的東西,
像是札幌的樹葉與石頭,不然就是她在學校的紙勞作,
最扯的一次,是我收到了一顆斷掉的牙齒,
Yuki告訴我說那是她撞到桌角斷掉的牙齒,
也因此,照片上的她門牙缺了一顆,讓我有點哭笑不得。

郵局就在我公司的樓下,
所以每天上下班時,我都會順便去看看信箱裏是不是有東西,
而Yuki寄來的東西,我也全部都放在辦公室裏,
因為怕帶回家的話,不小心會被父親看到之後,會難以解釋,
不過,對同事解釋那一些奇怪的東西也不見得會輕鬆,
因為我說那是我妹妹寄給我的,他們都不太相信,
有時還會取笑我年紀輕輕就在外頭偷生了一個這麼大的女兒,
如果我真的有這麼個女兒的話,那我大概國中時早就被退學了吧。


那一年的年末,我又被Yuki追問哪時候去和她堆雪人,
因為她聽到氣象報導,說札幌最近可能會降下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但我有點無奈,只好要她記得把第一場雪用盒子寄給我看,
當然,那是不可能的,
我最後收到的,是她堆了一個小雪人的照片,
還有一張有個雪人圖樣的新年賀卡,
那時候的她,已經開始學著寫一些簡單的中文字了,


我不知道繼母是怎麼教她寫中文的,因為她沒有中文教材,只有中文字典,
所以後來,我就在書局買了幾本小學一年級的習作本,寄給了她們,
不過要我回信給Yuki,卻是件痛苦的事,
因為,我得考慮她看得懂那些字,句子也不能太複雜,
而那些她可能會看不懂的字,又要特別標上注音符號,
一封信往往得寫半個鐘頭以上,
以前我寫給女朋友的情書,都沒有這麼認真過,
不過既然她對用中文寫信給我這麼有興趣,我也不想澆熄她的熱情。


隔年的農曆新年,也就是2000年的農曆新年,
我終於鼓起了勇氣,
跟父親提起了妹妹與繼母的事,也坦白了自己私底下去過北海道一趟的事,
因為Yuki終於第一次對我問起了親生父親的事…

-----08-雪子-----


雖然我並不明白Yuki為什麼會在信裏問起我有關父親的事,
但我卻也了解那必然是遲早會來的問題,
因為,我自己在小學時,也曾問過父親有關於自己親生母親的事。

我記不起自己三四歲以前的記憶,
但我卻記得小學時,自己被告知母親已經過逝時而痛哭的事,
對於親生母親的記憶,就是只有照片上的那個影像,
還有,就是小學時,父親會帶我到母親墓前去祭拜的事,
之所以會記得,不是因為太震驚,卻是因為太害怕,
因為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墳墓圍繞著我。

父親告訴我說母親是病死的,在我兩歲時,就因為肺炎而過逝的,
至於我的爺爺奶奶,也早就在我出生前就過逝了,
所以,當然我對他們也不會有印象,
父親是我成長過程中,唯一有印象的家人,
而Yuki是第二個。


父親還有個姐姐,就是我的姑姑,
但是,她嫁到美國去了,所以幾乎是見不到人,
我上一次見到她,已經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至於母親那邊的親戚就更久遠了,至少,上了國中後就沒見過面了,
因此,在我的心裏,我的親人就是父親跟妹妹,
至於繼母,她是和我一起生活過最久的一位女性長輩,算半個親人。


過年前一月底前的一個早上,
我在公司樓下的郵局信箱裏,收到了Yuki寄來的信,
她在信裏突然問起了我有關爸爸的事,
她問我她的爸爸是不是就是哥哥的爸爸,是不是在台灣和我一起住,
對於她突來的問題,我是有點震驚的,
但倒不是驚訝於她會問我有關親生父親的事,因為那早在預期之內,
我驚訝的是她對於我和她是同一個生父的事,竟然會有疑問,
Yuki和我是同父異母的兄妹,
就算要有疑問,也該是對生母有所疑問,而不該是生父的。

那一天下班後,我沒有直接回家,
而是和同事去聚餐,一直拖到晚上九點,
因為,我想打個電話給繼母,問她有關妹妹寄信來的事,
台北九點是日本的十點,那時的Yuki已經上床睡覺了,
每次我打電話給繼母,都是在外頭打公用電話的,因為不想讓父親聽見。

電話裏,繼母才告訴我說,
因為我寄給她的小學中文字練習本裏,有練寫家人稱謂的字,
Yuki練寫到「爸」字的時候,就問起了自己父親的事,
她覺得那也許是個不錯的機會,可以開始對妹妹講更多有關她的父親的事了,
所以,她才會任由妹妹寫信問我,因為哥哥就是和爸爸住在一起。

繼母說Yuki是有父親的記憶的,不過很淡,
畢竟她離開台灣時才是個五歲小小年紀的小女孩,
但很不幸的,她的記憶卻是父母吵架的記憶,
因為那一陣子,父親常和繼母在吵架,
至於為何會問出是不是同一個父親所生的怪問題,
應該完全只是因為對父親記憶太少的原因,
因為父親總是早出晚歸,我們父兄妹三個人同時在一起的機會實在是少之又少,
反而是妹妹三歲之前,父親還比較常會提早下班回來,有較多的機會,
只是三歲的記憶,基本上是留不住的。


那一年的初一,我終於對父親開口,提了有關妹妹的事,
當然,也坦白了自己去年春天去過北海道一趟,見過妹妹的事,
而父親並沒有生氣,只是有點驚訝而已,
我很少見過父親對我生氣的臉,
一方面是我很少會去惹什麼麻煩的事,
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本來個性就比較冷淡,或者說是冷靜。

他在聽了我的說明後,只是淡淡地問我妹妹過得如何,
而我也照實向他說明了她們母女在北海道生活的狀況,
但對於為何他一次也沒去看看Yuki的事,他卻沒有正面回應,
只是對我說,這樣,比較不會對繼母造成困擾,畢竟都離婚了。

父親既冷淡又冷靜的回應,讓我再也說不出其他的事來,
但他倒是告訴我說他不會反對我去見妹妹,
因為比起他這個父親,我這個哥哥,還比較像是個父親,

那讓我再度無語…


隔天初二,
父親倒是反常地,一大早就要我開車陪他去看看母親,
那時候母親的墓地已經撿骨移入靈骨塔位裏了,
我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父子一起去看母親了,
也許,父親在私底下是有一個人去過,我不知道而已,
因為,自從母親入塔位後,有時候我也是會自己一個人去看看母親,
也是沒有特別告知父親的。

父親在上了香,作了簡單的祭拜後,
在回程的車上,才告訴我說,
當年之所以離婚,是因為他在外頭有了外遇,主要是他的錯,
但這一件事,其實我早就知道,所以我一點也不驚訝,
真正讓我驚訝的,卻是我突然又多出了一個同父異母弟弟的事,
而那,才是真正導致離婚的原因。

沒有想到都過了這麼多年,
父親才終於開口對我說有關我那個私生子弟弟的事,
那個我從未謀面的弟弟,竟然已經七歲了,和我差了整整快二十歲,
年紀上,我真的是名副其實最老的哥哥,
而且,我又多了一個有血緣關係的人。

父親說他之所以現在才讓我知道,
是因為我已經當完兵出了社會,長大成人了,也許比較能接受這樣的衝擊,
另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年紀也大了,他五十歲了,
他想正式地給對方一個名份,把弟弟給帶回家裏住,
他要上小學了,有個正常父母的戶籍,將來會比較好,
所以,想徵詢我的同意。

我能明白父親的用意,等到我出了社會後才對我講這一件事的用意,
因為,那讓我有了選擇,
如果我不想和另一個繼母和弟弟同住的話,我可以搬出去,
因為,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還是學生的我,只能默默選擇接納,
現在的我早已有了能力能養活自己,
所以,我可以選擇留下同住,或搬出去。


那一年,在過完年之後春天,
我終於還是選擇搬了出去,因為我實在沒辦法和沒有共同生活經驗的人同住,
而且,也許是我真的是沒辦法接受因外遇而來的另一個繼母,
而對於父親想把另一對母子給帶進家裏的事,
對於已經長大成年的我,也沒有反對的立場,
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請他在再婚前,
去看看他在北國的那個親生女兒。


在我的心底,我只有兩個母親,
一個是我沒有記憶,生我的親生母親,
一個是曾經在我生命中的國中高中五年,養育我成長的繼母,
不會再有第三個了…
-----09-雪雁-----


2000年的春天,在春天結束,夏季來臨之前,
我搬離了住了二十四年的家,
而那一對新的母子,也在那一年的夏天,搬了進去。

作為父親的兒子,我還是有客氣地去和那對母子見面,正式打個招呼,
新的女主人,我不再稱她為媽,而是稱她為姨,蘭姨,
而新來的同父異母的弟弟,我也沒稱他為弟,而是直呼他的名字,
雖然在血緣上是同父,看起來他也是個活潑可愛的小男孩,
但是,我就是沒辦法和他親近,
畢竟,他不像Yuki,是個我看著她出生,陪玩而長大的一個妹妹。
甚至,我有時還會覺得有點討厭他們,
也許,那是我人性中的卑劣面吧。


至於父親,在我不知道的日子裏,
他真的依了我的要求,去北海道見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不過,我卻是從繼母口中得知的。
她打了電話來給我,告訴我這一件事,
那時候我早已搬到外頭,在公司附近,和同事一起租了公寓一起住,
也就不用再對父親有任何迴避的狀況了。

繼母告訴我,父親是在七月的時候去的,一個人去的,
她帶著Yuki,在札幌市裏的一間飯店,和父親約了見了面,
雖然妹妹有點不自在,但是她知道見到的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也許是熟悉感,也許是味道,但就是沒有怕生的感覺,
她覺得自己教妹妹中文是個正確的決定,
因為,那讓妹妹自己能有個機會,能用中文親口和自己的父親對話,
只不過,他們父女的對話內容,卻是圍繞在我這個哥哥的身上。

那一天的Yuki算是高興的,
因為聽繼母講,父親後來有帶妹妹去百貨公司買了一堆小女孩喜歡的東西,
也帶妹妹去吃了她喜歡吃的點心,
讓妹妹就算在回到家後,心情也一直都不錯,
沒有太多失落或失望的情緒。

至於父親,那一天傍晚,就離開札幌回東京了。


而對於父親再婚的事,繼母一點也沒有提,
但我想,父親應該是有親口告訴她的,
因為在我搬出家裏後,我就曾經先告訴過她了,
因為,我不想讓她沒有心理準備,就直接從前夫口中聽到這樣的事。

而另一個算是好的消息,
就是繼母在經過一年的努力後,真的拿到了導遊的資格証,
她告訴我說,她開始轉行當導遊了,
雖然每次帶團三四天會見不到妹妹,
但一旦休假的話,就也是三四天連著,能有更多的時間帶妹妹出門,
我要她如果有空,可以帶Yuki回來台灣玩,
我可以租輛車,充當導遊,帶妹妹四處逛逛,畢竟這裏是她出生的地方。


至於父親,後來也有找我,告訴我他有去見過妹妹了,
我想,他應該是在尋求我的諒解吧,雖然他嘴上沒說出口,
還拿了一筆錢給我,說讓我定期或有需要時,給她們母女用,
因為由他直接拿給繼母的話,她不會收的,
所以父親希望能夠透過我這個哥哥,說是哥哥給妹妹的,繼母比較肯收,
而我,也沒有反對就收下了,
因為,那真的是他這麼多年來,欠妹妹的。


而那一年的秋天,我也終於等到了一個好消息,
那就是台北和北海道終於有了直航的飛機開航了,
這樣的話,去北海道的話,就不用再花上一整天的時間了,
只要四個鐘頭的時程,就能到了,
而也是託直航的福,那一年的年底前,
繼母真的帶著妹妹來看我了,
在離開台灣七年之後,帶著Yuki回來看看她出生的故鄉。


有時候,我會覺得繼母像隻變種的雪雁,
離開鳥群,背道而馳,
南飛產子,再帶著雁子,北返故鄉,
直到有一天,再帶著長大的雁子南飛,
來看看她破卵而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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