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進度7/7)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進度7/7)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1/7

「肯尼老友,你看起來挺好的嘛。」
我說了謊。他看起來糟透了,跟我兩年前在科羅拉多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比起來更是如此。除了一隻包著繃帶的腳之外,他變胖了,還抽菸抽個不停。他的大鼻子不見了,連帶消失的是某種年輕的活力。他似乎變得有些淡漠,多了憤世嫉俗的味道。
「近來怎麼樣?」我繼續說道。
「沒得抱怨,你呢?」
「噢,你知道的,老樣子。」
「那麼就是一團糟囉。」
我微笑起來。「一點也沒錯。備船似乎永遠很困難,待辦清單也永遠都是落落長。」
五月的時候,我和史蒂夫達成一項一年以前絕想像不到的共識:兩人一起踩著人力船到夏威夷去。五個月努力工作下來,解脫號已全面裝修完成,此刻是出發的前夕了。遠征隊大家庭的成員聚集在「普瑞斯帝歐遊艇俱樂部」(Presidio Yacht Club)團結士氣,一起完成最後的準備。
「肯尼,你這次從世界哪個角落回來?」
「科索沃(Kosovo)。」
「幫BBC做事?」
他點點頭,吸了一口菸。
「你的腳是怎麼回事?」
「在馬其頓共和國(Republic of Macedonia)跑過一片田野的時候,被幾個渾蛋射到。」
「上帝啊!」
「不,那是賽爾維亞人。還好,只是小骨折。幾個星期內應該就可以回去工作了。很高興看到你再一次『跟史蒂夫一起踩船。』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想到聖嬰年以及約翰和凱西受到的磨難。「這個嘛,當大自然這個母親在你屁股上狠狠踹幾次腳之後,你就學會認真看待她了。」
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約翰和凱西還有自己的生活要繼續,沒辦法花十一個月的時間等待解脫號整修。我和史蒂夫也圓融了不少:態度和緩、怨憤減少了,尤其是在看見解脫號幾乎沉沒的景象之後更是如此。在所有那些因壓力而浮起的自相矛盾的古怪爭論中,這個差點讓我們失去夢想的事件把我們兩個拉回同一條陣線。
此外,生態足跡計畫(Ecological Footprints Program)現在也上了軌道。一輛輛抵達貝克堡的校車已經待了超過兩星期的時間,放出一批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四、五、六年級的學生,來參加半天的培訓課程。每一班學生輪流進入四個學習站。史蒂夫負責說明解脫號的運作方式:推進系統、太陽能板、風力機諸如此類的事情。雪莉和斯圖亞特則播放肯尼最近賣給「發現頻道」的紀錄片。當地一位國小五年級老師蘇珊.蓋勒(Suzanne Geller)在生態足跡課程頗有貢獻,負責教授經度和緯度。我負責操作安全和溝通設備,包括在航程中我們用來和學生互通電子郵件的強固型筆記電腦。
「等一下,」肯尼邊說邊跛著腳走開。「我最好先去把那連上防水攝影機的麥克風修好。待會見。」
下水慶祝派對已經在樓上熱鬧展開。金寶鱒魚和漁人樂團正開始練習他們的藍草魔力音樂,一瓶瓶的烈酒更是不可缺少。我最後找到了史蒂夫,正迅速檢查最後的準備。在不到十二小時之後,我們兩人要同心踩著船進入太平洋,在我們和夏威夷之間,是二千四百哩的空蕩海洋。
我們聽到一聲咳嗽,轉頭去看,發現解脫號螺旋槳的創造者史考特.莫里森手裡抓著一副踏板,難為情地笑了笑。他下到碼頭這裡來,要再大略查看一下推進系統。他把手裡的踏板上下顛倒過來,只見海水從一排孔洞中逕流下來。
我和史蒂夫不可置信地互看對方。
「電解作用。」史考特解釋說道:「來自碼頭裡的其他船。」
這又是另一堂痛苦的課。我們這一次學到「不同金屬製造的電池浸在帶有正電的含水環境裡,像是港口或是船塢,會受到如何的影響。」較弱的金屬會透過化學分解作用喪失離子,而溶解液化。若不是接上了鋅,塗在這副踏板上薄薄的合金在不到一星期的時間裡,就會被電蝕吃得一乾二淨。
「真是他媽的讓人不敢相信。」我驚得輕聲咒罵起來:「我們現在怎麼辦?」
「顯然得先多拿些啤酒過來。」史蒂夫挖苦地微笑回答。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2/7

一週之後

金門大橋在解脫號迆邐而過的水面上愈縮愈小,太陽閃亮亮的碎光彈跳出些微的光芒。一隻海鷗對著我們尖聲嘶鳴,馬林岬角(Marin leadlands)的綠絲絨手指也在我們右舷船幅的水域上愈來愈細。慢慢地,幾乎在毫無察覺之間,北美洲已滑進海波底下。
「小史,你感覺如何?」
我的夥伴勞苦地踩著船,淋淋的汗珠不斷淌下來。「出乎意料的淡定。」他微笑回答:「感覺像是另一個普通的一天。我感覺不到我們當初漂在大西洋時糾成一團的緊張感。」收音機此時突然滋滋作響:福爾摩沙八號(Formosa Eight)。福爾摩沙八號。這裡是舊金山領航船。開啟十六頻道。
「你為什麼會覺得這一次容易許多?」我問道。
史蒂夫想了一會兒。「過去四年來太多事情改變了。我希望我們那時離開葡萄牙的時候,自己能表現得像是現在的我;當然,這已是不可能的事。這全是過程的一部分。」
自史考特偶然發現的狀況過後,又過了一個瘋狂忙碌的星期。在密西根的工廠緊急送來替換的新踏板組的期間,解脫號上所有前前後後隔間裡的糧食都必須挖出來,好讓船可以從水裡拉上來。不鏽鋼的推進器外箱被刷上反腐蝕的漆,接上鋅陽極,為了跟時間賽跑,好趕上下一波有利的潮汐,我們讓解脫號再度下水,隨時準備好啟程趕到索薩利托(Sausalito)的「凌晨兩點俱樂部」(TWO AM CLUB),拿取最後訂購的東西。
三個小時後,我們交換位置。這對我可說是個小確幸。用力踩著船,可以讓我分心而避免暈船,避免所有宿醉之後的麻煩找上來。史蒂夫頹然倒在乘客座位上,在左右船槳中間的空間裡,用雙臂環抱著身體,頭部則懶洋洋地垂下,像個鐘擺隨著海波左右搖擺。
「這該死的習慣還真蠢啊,是不是?」我評論著,手裡握著輔助舵盤的繫索樁,用力踩著船。
在我們兩人當中,史蒂夫是稍微較明智的那個。他在午夜時分離開酒吧,去把這航程裡要製作的新鮮麵包的所有材料分袋裝好。即便如此,他仍然宿醉。他抬起頭,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看著我。「什麼習慣?」他咕噥說道。
「出海前還要喝個爛醉啊。」
他無力地點點頭。「嗯,沒錯。不過,傳統還是得留著。這一回還真盛大呢,記得嗎?」
覆蓋三分之一地球的太平洋,永遠都是橫亙在人力環球旅行前的地表最大障礙。
如果我們錯過夏威夷,下一個停靠站得再往西南方前進二千五百哩,一個叫做塔拉瓦(Tarawa)的環狀珊瑚小島。如果兩個都錯過了,就得再繼續踩二千六百哩到達澳洲;這真的是一趟非常非常遙遠的旅程,最長得待在海上一年的時間。
支援船隻「潘尼洛普」(Penelope)再陪我們走了一會,好讓肯尼拍攝他需要的啟程照片;之後就離開,讓我們獨自前進了。卸下媒體公關的責任之後,史蒂夫戴著黃色防水帽,全身縮在乘客座上試著入睡。要把身體完全伸直是不可能的事情,鼠洞裝滿了最後一刻塞進來的各種雜貨物品:一袋袋的蔬菜水果、一條麵包、筆記電腦、電源線、盥洗包,以及一隻名為桃莉的充氣羊。
我把船首轉到二二〇度之後,便在天花板的漁網裡找尋我的海洋戒指。普韋布洛的辛希雅.拉姆(Synthia Ramu)的美術班學生畫了一幅解脫號停靠在阿肯色河(Arkansas River)堤岸的壁畫,她在我和艾普兒啟程前往西海岸的那天早晨,把這戒指塞進我手裡。
「這是幸運物,」她保證道:「讓你順利橫渡太平洋。」
這枚戒指相當美麗,銀色峰浪蝕刻在一圈永不停止的輪子裡。我把它套進左手無名指,對著海洋許下諾言:從今以後,妳我同心一體。
我通常對迷信很冷感,但約翰和凱西的例子足以提醒我,海洋是永遠不會被征服的,她只寬待我們剛好的時間取道而行。想要靠欺瞞通過這深不可測的海洋的每一小時每一分鐘,都只是在預支跟海洋對抗中日漸減少的隱藏時間。藉著把自己嫁給海洋,我可以知道她擺盪的情緒和複雜的習性,為我們爭取較大的生存機率。至少這是我的理論啦,利用敏銳的航海技術來通行這片狂暴的惡水,以促成如同在陸地上的和諧婚姻關係。確定的是,在這趟旅程裡,這枚戒指就如同氣象圖或氣象預報一樣,跟我的關係已不可分割,提醒我傾聽海洋和她的心跳,順應她或快或慢的節奏,留心她發怒時面容出現的皺紋、陰沉的表情、噴濺的唾沫,來伺機行動。
史蒂夫突然醒過來。「哇!怎麼回事?」他轉過頭來看我。「現在在哪裡?」
「沒事。」我鎮靜說道。
他費力坐直身體,帶著睡意的眼睛睜大了。「真是詭異。我夢見我在一艘船上,結果船滑出停泊船塢,漂到海上去了。」
「目前確實如此啊,夥伴。」
在咯咯笑聲中,我們準備再度交班。這種移動方式原本在橫渡大西洋時已成為我們的第二天性,但此刻兩人的動作卻顯得笨拙難看。兩人不僅錯過了可以用手抓住的地方,彼此的頭和肩膀嘎扎嘎扎地相互扭擠著。在兩人勉強越過對方時,腳踏板的鋸齒弄傷了我們的小腿。為了提醒我們在陸地上行動如何順心自在,一波浪頭從側邊襲過來,把我們兩人都打濕。
「啊,沒錯,」史蒂夫喃喃說著,舉起一隻沒握住東西的手,把海水從臉上抹去。「以前的記憶全都回來了。」
上船的第一個二十四小時是最殘忍的過渡期:遭蠻酷成性的善變宇宙狂打、猛擊、軋壓、浸泡,以及燙傷。隨著暈船症狀延續,熱誠也一點一滴被吸光。我們只能用腳踩著船、嘔吐、小口咬著抹上酵母馬麥醬(marmite)的蘇打餅乾,然後繼續用腳踩著船、繼續嘔吐⋯⋯因此,從船邊翻出去消失的想法,也就愈來愈吸引人。
九月二十八日晚,夜色漆黑如墨,烏雲遮蔽了月牙的銀邊。在黑暗中抵抗暈船的技巧,就是集中心思在羅盤的紅色刻度表上⋯⋯二一〇度⋯⋯二二〇度⋯⋯轉回二一〇度,同時間聽著音樂。解脫號回應海浪每一次的蠕動、猛撲和捲收,就像為某種迷宮般複雜的海裡生物做腸道按摩的時候,我套上耳機,浸淫在「清水復興合唱團」(Creedence Clearwater Revival)的音樂裡。
第二天早晨,一開始又冷又濕,天空像極了硬梆梆的陰鬱色法蘭絨。狡猾的小波浪一聲招呼都不打,直接朝甲板又潑又灑。底下的海水已成墨汁般的暗黑,我望向水平面的四面八方,不見任何島嶼陸地。我們如今已緩慢謹慎地離開了海岸的淺水地區,進入了深海地帶。
我們接近法拉隆群島(Farallon Islands)的時候,右舷船幅外有些動靜,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直覺到一個熟悉的形狀打斷了光線在海面上玩的遊戲。
「史蒂夫,停止踩船。」
「怎麼了?」
「鯊魚。」
這生物毫不費力地滑過來,朝著我們擺動牠的背鰭。史蒂夫反向踩著船好瞧得清楚一些。
「可不要碾到牠身上激怒牠啊。」我緊張笑著說道。
「哇靠,」史蒂夫低聲說道:「牠個頭還真大,不是嗎?」
我們已經來到紅色三角洲(Red Triangle),這名稱真是恰如其分;這片水域從舊金山半島往西延伸而來,美國境內水域發生的重大鯊魚攻擊事件中,有百分之四十發生在這裡。這掠食者被這地區眾多的食物吸引而來:海豹、海獺和海獅。偶然,游泳的人或是衝浪的人不小心混在其中也就被犧牲了。
「那,」我指著漸漸退去的鰭說:「就是我今天絕對不游泳的好理由。」
其他遠洋動物也來拜訪我們。一群海豚在黃昏時出現,有如水底流星般帶著精心設計的優雅,追逐彼此發出磷光的尾巴。隔一天,一對背鰭鯨(finback whale)逆風游來,在解脫號上方灑下漫漫口水,整個空氣散出魚腥味的惡臭,使得我們已經脆弱不堪的腸胃再次飽受折磨。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3/7

就像是把雙腳滑進一雙舊鞋一樣,經過一星期的海上生活,以前的常規和習慣又回來了:用海綿吸乾船底的水、太陽眼鏡掛在船邊的網上,才不會被刮傷或是弄壞、把一截墊木放在踏板座後方,彌補腿不夠長的缺點。我們也更適應了海浪,每次聽到遮掩不了的嘶嘶聲就迎上前去。
然而在其他很多方面,這趟旅程結果跟橫渡大西洋那次又很不一樣。舉例來說,沒有一絲不苟的踩船輪值表。以前絕對是踩兩個小時、休息兩小時沒得商量,日復一日直到抵達陸地為止,但現在我們會根據兩人的狀況,作彈性的調整。如果我們兩人之間有個感覺身體虛弱、需要更多的睡眠,另一個就會再多踩一會的時間。這樣的禮貌很快就有回饋,在解脫號星球上有頻繁的「禮尚往來」。信任取代懷疑,合作取代競爭。我們用諒解和尊重對待彼此,捨棄僵硬的公正無私,而用同理心包容壞情緒。
「第一次橫渡海洋時,我想我們並不了解自己面對的壓力有多大。」在第八天早上,史蒂夫這麼說:「我知道自己很緊張,也很害怕。我記得自己那時想著:我乾脆麻木到不去處理事情算了,撐過去就好。」
他踩著船這麼說的時候,我正在做早餐。這一次吃的可不是過時的軍用口糧,而是一家專精高科技營養食品公司銷售的冷凍乾燥食物。撇開不實的廣告,這東西其實很糟糕,尤其是它的「春之義大利麵」主食,吃起來跟液體水泥實在沒多少差別。唯一美味的東西是粥,即便是最笨拙的食品製造商也不可能搞砸。
「我真希望你那時告訴我這些事,」我說:「我以為你擺明了就是自大傲慢。」
史蒂夫看起來很吃驚。「傲慢,真的嗎?」
燕麥粥經過充分的攪拌已變得黏稠,汽泡像一顆顆水泡似的從顆粒狀的粥泥冒出來,形成坑坑洞洞的月球表面。
「呃,要告訴你這些事並不容易,」他反駁說道:「你基本上已經不跟我說話了。」
這倒是真的。在大西洋上追求個人的頓悟使我只顧著自己,無法團隊合作,以至於到最後我們必須各自乘船越洋。但是追求靈性的定義就是要孤立自己,好滋養心靈的寂靜,才能釋放出潛意識的能量。此道中人多半都會避開親人朋友,結果遭致外界的不贊同,認為這種熱忱毫無意義。這樣一來,在旅程上培養「單一專注力」使得我把注意力由外轉內,排除外在所有令人分心的事物,史蒂夫也包括在內。
我承認這一點,也招認了另一件事:「我那時對你還是感到生氣。氣你對待克里斯和雨果的態度,以及你那時做決定的獨斷方式,很有壓力感。這整個遠征點子是你的孩子沒錯,但我更想念我們的友誼,想念我們沒人在掌控局面的時刻。那時候的遠征就像回到軍隊一樣。因此當你洩氣沮喪時,我心裡想著:如果他做不來也是活該。我現在並不為這一點感到驕傲,但那時候的感覺就是如此。」我頓了一會。「不過,這次的航程就很不一樣了。」
這一段心聲的吐露使史蒂夫的表情緩和下來。「怎麼說?」
「首先,我們已經在相互溝通了呀。你呢?」
我的搭擋從帕斯佩有機玻璃(Perspex)望向左右搖動的藍色海平面。北方的雲有往上升的現象,那一抹粉紅預告連日來的天氣終於要有變化了。
「我想,是我們沒有分派的角色或是預定做的事情吧。從葡萄牙橫渡海洋那一段,每人該做的事情都規定好了,我們不需要跟彼此說上話。事實上,我們連踩兩小時、休息兩小時的工作方式,也表示我們不需要提出像是『你還好嗎?』之類的問題。我那時覺得沒關係,因為我們就是得繼續撐下去,這也是整個行動的意義。」
我微笑了,記起一件事情:「就像你今天早上在鼠洞裡多睡了一小時。如果我們是在大西洋上,我會在兩小時過後的第一分鐘就拿平底鍋在你旁邊敲呀敲的!」
我們對於那段過往的荒唐搖搖頭,幸好那已過去了,也為彼此重拾友誼而感到安慰。撇開那段時間我們幾乎菸不離手的部分,這番對話在我們這次的處女航當中也是無法想像的。
我把粥從新的酒精燈移開,準備發放到碗裡,沒忘記要在史蒂夫的碗裡多倒一湯瓢。這個禮節倒是沒改變。為了避免引發任何一絲懷疑的可能,我們的餐食仍然擺在船底板上,讓每個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我正要把史蒂夫的碗端給他的時候,聽到了一個低沉轟隆聲。朝我們過來的浪猛地撲進船首的橫樑, 把解脫號往左舷扔,我則是被震得撞上船艙邊。我及時抬頭看見一道水浪優雅地穿過船艙口,以自我感覺良好的勝利姿態「啪啦」降落在我們的粥碗裡。
史蒂夫和我對望了幾秒鐘,然後大笑出聲。洗乾淨被弄得一團糟的碗之後,我重新再煮過一遍。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4/7

主要的製水機在第十四天掛點了。史蒂夫從逃生包拿出備用的來,綁在右舷槳上。
感謝老天,我們還有一套備用的,我心裡想著。
他綁好最後一個結,把進水軟管扔到船一側,握住黑色把手,開始一上一下抽水。由於這是為救生艇設計的裝置,一次只能產生主要機件的四分之一量。每天除了輪班踩船之外,我們得花六小時製水,才能維持基本的飲水需求。
「有點像米老鼠,對嗎?」我說,拿起攝影機,按下錄影鈕。「像是在拉聖誕拉炮一樣。」
連串的泡泡開始慢慢沿著出水軟管前進,軟管末端一滴水珠形成,懸宕了一會,然後落下來。好幾秒之後另一滴水珠才又落下來。史蒂夫伸出手去拿我們用來當水桶的紅色汽油桶。「它最快的速度也就這樣,」他對著鏡頭說話:「就這樣滴到夏威夷去。不過,這還真有效呢。」
隔天早晨,我被東西打在鍋子壺裡的噼啪聲叫醒,雨水正在鼠洞上方打起鼓來。史蒂夫爬上甲板,倉促地用彈性繩把鍋具固定在一起,然後脫光衣服,仰面雙手攤開擁抱天空。清新的雨水澡在解脫號上可是難得的嬌客啊。我們除了偶爾把毛巾放在壓力鍋上蒸過一遍之外,海上生活幾乎跟鹹味相互依存。
一陣風暴掃過來。史蒂夫把每個鍋子裡的東西全倒進紅色容器,然後再倒進船底的水管,水管通到甲板邊緣(在我們心裡,解脫號上層結構的設計,就是要用來收集雨水的)。他把手伸近一個艙蓋下方,轉開水龍頭,放掉船裡的小洪水。
「有點鹹,」他用食指嚐了嚐之後喃喃說著:「拿來煮東西倒還可以。」
備用的製水機那天下午也陣亡了。工具袋裡沒有任何一個扳手大到可以反向鬆開鋼瓶蓋,看看能否修理。我們現在只剩下帆布袋裡的十二加侖緊急備用水、剛收集的一加侖雨水和一點點帶鹹味的蒸餾水。看著出口軟管流出的最後幾滴水,我的嘴乾得撟舌不下。
「我們可以在海上攔船唷。」史蒂夫滿懷希望說道。
儘管他的樂觀出於好意,仍惹怒了我。「哦,是嗎?萬一我們連一艘都沒看見呢?」
整個早上,我都在試著修復主要的泵浦:把它拆開來、重新裝上零件、再小心地組裝起來。每一次我壓下手把時,滿心期望感覺到水壓,可惜什麼都沒發生。我唯一製造出來的壓力,是積壓在自己心裡的那個。我驚恐地記起在提布倫島和穆埃爾托山缺水的經驗。備用泵浦的失敗已讓我崩潰。
「這好死無路用的爛東西!」我發火罵道,伸手去拿羊角榔頭打算把它砸爛。「這些人為什麼不在東西出廠前,先檢查東西正常沒有問題呢?我是說認真的檢查。特別是我們可是拿生命打賭注耶。」
「傑森,不要!」
我遲疑了,榔頭停在半空中。史蒂夫是對的。我們需要每一樣東西,即便是壞掉的製水機也一樣。一樣東西的零件有可能拿來修復另一樣壞掉的東西。
我父親從我們的航海日誌中知道了我們的缺水危機。打從一開始,我父母親就對整個遠征冒險表現得很淡漠。( 經過那次在德文郡足以笑掉大牙的處女航之後,我又怎能責怪他們呢?)但他們常年來看我在挫折中度過的生活——科羅拉多斷腿、秘魯航程的失敗、缺乏資金的無底洞——足以明白,知道這並不只是另一次注定要失敗的瘋狂惡作劇。我父親從來看我不是特別順眼,如今卻提供我前往太平洋的後勤資助。這又是遊歷之路上另一次意外的轉折收穫,原本該是把我帶離家和家人的道路,卻反而讓我和父親和解了。真是意外的紅利啊。身為血肉之軀,他會做任何事情,幫助他的兒子脫離困境。
隔天早上我讀他寄來的電子郵件時,差一點沒嗆住。「你聽好了喲,」我對史蒂夫說:「我爸聯絡了美國海軍司令部。顯然,他們在這一帶有一艘驅逐艦。我們只要把坐標給他,海軍司令部就會試著派人送新的製水機過來。」
史蒂夫開心笑起來。「老席伯特還是厲害喲!」
我皺了皺鼻子。「不過這有點太誇張了,不是嗎?」
「是有一點啦。我們還不算真正踩入死神的大門裡,最好還是先不要打擾五角大廈。」
一星期後,我們只剩四加侖的水,情況看起來緊迫了。史蒂夫意外發現了一個把備用製水機的蓋子鬆脫下來的方法。船上所有東西裡,最讓史蒂夫看不順眼的,要算是鉸接式魔術臂螃蟹鉗夾子,這是肯尼先前留給我們,好讓我們從不同角度來攝影。這天早上當他的頭第三次撞上螃蟹鉗時,我親眼見識到這玩意的鉗口簡直寬得離譜了。
「我現在就要把這該死的東西丟出船外。」史蒂夫咒罵著,一邊痛苦地揉著頭,把螃蟹鉗移開。
「別那麼做。」我說。
泵浦在一瞬間就拆解下來,然後整個事件的罪魁禍首——鬆掉的軟管夾鉗——重新接上去。幾秒鐘之後,新鮮的水開始流出來,也讓史蒂夫和魔術臂之間的緊張關係和緩下來。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5/7

「你要怎麼殺掉一個金髮女子?」史蒂夫問道,他一邊踩著船一邊讀東西。
「不曉得。」
「把刮刮香味貼紙擺到游泳池底下。」
我的臉抽搐了一下。「你再說一次,這些小屁孩是幾歲啊?」
午後的熱氣退到只剩怡人的涼風輕送時,我們注意到兩人特定的習慣:煮熱水來泡茶、在船艙木頭上刻一條痕記錄新的一天,從那些追蹤我們旅程的學生班級寄給我們的信中抽出一封來讀。塗上各種顏色的信封裡有笑話和連環漫畫,讓我們不斷微笑甚至爆笑出來,或是像今天的喃喃抱怨。透過國際海事通訊衛星的資訊終端機傳送電子郵件其實相當不錯了,但說到更有意義的通訊方式,沒有什麼比得上親手寫的訊息更貼近人心了。
誠然,把科技帶進遠征隊,其實也有隱藏的代價。電腦、衛星電話和網路提供學生在一年前根本想像不到的即時通訊方式,讓他們可以在視覺上跟我們一起環遊世界,但是,浸淫在荒野的臨場感,如今只剩下遙遠的記憶。我們不再專心凝視夕陽,沉浸在當下,而是凝視著不斷跳動的螢幕,描述著夕陽的種種。
史蒂夫把寫著笑話的信塞進以紫色和橘色寫上大大的第二十二天的信封,拿起攝影機。「阿傑,今天的課程活動是什麼呢?」
我們的「生態足跡計畫」已經進入第四個星期。隨著史蒂夫的拍攝,我開始把一星期下來的垃圾分成三個類別:可生物分解的、不可生物分解的、可回收利用的,然後再輪流利用魚秤來秤重。可生物分解的垃圾可以丟到船外。可以回收的東西像是食物容器的蓋子,兩個疊起來就可以作為刮除藤壺的刮刀,可以留在船上。不算有機的塑膠和金屬製品也擺在船上,等抵達夏威夷就可以回收。
學生也要做同樣的任務,只不過他們在家裡和教室裡做垃圾分類,而不是在船上。包括解脫號在內的每一隊會把每週的資料數據,用電子郵件傳給網站管理員,在線上發布。五個國家裡共有超過三百名的隊員參與,用人類腳印的形狀來表示。隨著資料的累積,腳印的尺寸也會等比例變大,以供說明、比較和對照。
為了描繪出人類消費行為的深遠影響,我們已經選定七個足跡區塊:食物、水、能源、生活空間、原料和商品、垃圾和污染,以及旅行和運輸。如同史蒂夫在說明概要時解釋:不管我們走到哪裡,做任何事情,都會留下痕跡、影響,就像留在海灘上的腳印一樣。每一次我們吃飯、沖澡、上學、運動、買新鞋等等,我們所做的每件事,都會對我們居住的真實世界帶來一點改變。
我和史蒂夫一起在倫敦大學攻讀地理和生物學,兩人對於人類、人類創造出的社會,以及對前兩者產生終極影響的大自然有共同的興趣。地理學照亮了人口和承載人口的環境之間的交互作用。生物學(尤其是在進化這一門)則觀察著人類腦部的發展、意識科學的新興、「人類」如何在生活中量力而為的能力。
南太平洋拉帕努依人(Rapa Nui)的故事就是清楚的例子。這座以手工鑿石雕像聞名的島,有六十六平方哩大小,一度承載將近兩萬的人口,他們來自玻里尼西亞的祖先划著兩側綁著浮木的獨木舟來到島上。不過短短幾百年的時間裡,目前島上只剩下一百一十一名的居民。所以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根據發掘出的證據,人類學家相信島民自己造成的生態崩壞是罪魁禍首。荷蘭探險家賈可伯.羅金文(Jacob Roggeveen)在一七二二年登陸島上,所有的原生樹已被砍伐運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大更多令人印象深刻的摩艾石像(moai),這些兼具社會和宗教意義的紀念碑,是住民首領用來確立自己權威的證明,卻招致了災難性的結果。因為緊接而來的是,重大的土石流失和侵蝕,毀了面積廣大的作物。用來捕魚的獨木舟製作原料也受到波及。隨著饑荒愈來愈烈,住民開始競相爭奪蛋白質和其他關鍵資源,引發了如噩夢般的大崩壞:社會混亂、內戰和同類相食的行為。一直到今日,拉帕努依人仍會說出「我的牙縫裡還塞著你奶奶的肉呢」這句話來侮辱他人。
這則故事之所以受人注目,是因為它和人類開拓地球的過程有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處。如同第二十世紀前的復活島受限海水而遺世獨立,自然不可能從外界得到包括食物在內的供應,住民也無法外移、舒緩人口過剩的壓力;我們居住的星球也是太空裡獨立的島嶼。這就允許我們提出一個明顯的問題:拉帕努依人的故事,能否讓我們一窺人類未來的命運,那些跨國企業扮演著至高無上的首領角色,爭奪愈來愈有限的資源?
在我們生態足跡的實驗中,解脫號扮演了科學控制的角色。這艘船本身就是封閉的系統,在這實驗的環境裡,我和史蒂夫則是兩隻老鼠。陸地遠在一千哩之外,重新補給的機會微乎其微,如果我們耗光了糧食,我們也不太可能棄船逃生。太陽能板和風力渦輪機產生電,海水被蒸餾出來成為飲用水,交通移動方式則靠我們自身的肌肉。我們可以種球狀甘藍、捕魚,但除非我們能以負責任的態度處理資源,海上生活可以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變得像地獄。
誰會先吃了誰,是我們常開的玩笑。
當然,大方向、願景可從來不是玩笑。復活島上的住民幾近滅亡的例子,成為學生班級討論未來人類在永續、宜居星球主題時最強而有力的暗喻。如果那些氣數已盡的島民知道當他們砍下最後一棵樹會有什麼結果,他們會為自己選擇不一樣的命運嗎?如果他們現在的態度還是跟過去一樣的話,答案就是不會了。暫且先把人類誘發的氣候變遷、物種滅絕、生物多樣性的遞減,以及我們有多少豐富資訊可以讓生活簡單等等不可逆轉的證據擱在一旁,人類仍是表現出一副「美好時光將會永遠持續」的態度。喬瑟夫.康拉德(Joseph Conrad)就人類的情況做出的該死判斷,顯然是正確的:「把島嶼深處的寶藏挖出來,是他們的渴望,背後根本沒有任何道德可言,純粹就是一群盜匪闖進一座保險箱。」
我們還有希望嗎?對孩子來說,他們的命運跟世界息息相關,當然要有希望。讓大家注意到解脫號上可預期的小小生態足跡,並不是我們這項計畫的主要目標,更不是想要羞辱任何來自富裕、奢侈社會的人。我們只是想要啟發學生,以全球角度來看,我們認為最能夠有效避免出現拉帕努依人命運的工具:有所質疑的心靈。
紀錄片「批判的眼睛」(Critical Eye)問了:我真正的需求和我感覺到的需求有衝突時會是什麼情形?我選擇的生活方式,將會如何影響我的孩子、孫子和曾孫子?人類滅絕了,真的很要緊嗎?如果很要緊,那麼我個人可以做些什麼?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6/7

第二十九天,我們抵達了中間點。備用的製水機仍然運作正常,但是我們的踏板機組卻用到了第三個也是最後一個。在持久艱苦的旅程中,儀器設備的故障是可以預期的。海水的環境艱困無情,對於金屬和電子用品更是如此;我們花了無數小時頂著搖搖晃晃的膝蓋拆卸金屬器件、想辦法不弄掉擱在大腿上的螺絲、螺帽和墊圈。我們用鋼刷和金剛砂紙來檢查鏽蝕,之後上油以預防進一步的腐蝕。儘管如此,考量到使用的時間和力氣不斷操磨的情況下,我們最不希望出狀況的器具是推進系統。
「加油啊,大帥哥,」史蒂夫輕聲說著,像對待一匹純種賽馬一樣地撫摸著機具。「你是我們最後的希望。」
「只剩一千兩百哩了,你辦得到的。」我鼓勵性地補了一句。
史蒂夫親了親軸環,上面有史考特刻上的動人稱號:最好的就是屌。「沒錯,我們要把最好的留到最後,對嗎?」
由於我們沒辦法量身訂做傳動裝置,因此得屈就一組原本設計用在河和湖上的休閒快艇的機具。先撇開它達到了我們的需求不說,它的螺旋槳軸是最弱的環節。它可以推動四千磅的東西橫渡好幾千哩的海洋,基本上就已經很了不起了。
史蒂夫把螺旋槳、鋅陽極接到新的槳軸上,連接上曲柄臂,再把整個機具小心放進不鏽鋼箱子,放進水裡,四聲響亮的「咖搭」確定上栓了。最後,他把螺絲起子、兩把可調式扳手以及一組內角扳手(Allen keys)放入工具袋裡,隨手拿一件舊T恤擦掉手上的油污。
「現在只剩交叉手指,祈求好運了。」我說道。
史蒂夫點點頭:「我會把所有其它東西也全都交叉起來。」
他把一條沾滿汗水的毛巾鋪在他的光屁股下方,我這個搭擋滑進船艙就定位,先試驗性地踩了幾圈。整個機具轉動得很輕鬆,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音。不過這好景沒有維持太久的時間。

————

經過一個半月的海上生活,我們橫越了北回歸線(Tropic of Cancer):緯度N23°26’,海水如水晶透明,一批頗富異國風情的動物悠哉游過虛無。一隻帶著紫色和金色的華貴烏龜划水而過,身形大如下水道孔蓋。我原先誤以為一隻半透明的蝴蝶在水面上努力保持平衡,後來才發現那是一隻年輕的僧帽水母(Portuguese Man of War),牠那致命的觸鬚才剛要長出來呢。
我們現在在夏威夷東邊七百哩,東北貿易季風穩定地以十到十五節的速度吹過來。天空已經連續幾天維持深不可測的湛藍色,偶爾才有四散的點狀雲朵飄過。情況很完美,我們的進度也很顯著,一天六十哩也算平常。若不論偶爾刮起的暴風,太平洋的個性證明了比它那粗野的大西洋表親來得文雅許多。
所有這些也讓我和史蒂夫得以維持和睦融洽的關係。到目前為止,我們只發生過一次爭吵,兩人為了一包消失的M&M巧克力而不愉快(後來才發現它無意間被放入其中一個食物箱裡去);除此之外,這次越洋的氣氛和第一次截然不同。就史蒂夫方面來說,他看待這次海上生活的方式不同以往,在離開舊金山之前就已經想好了問題解決策略。這些策略用來讓他的心思不去專注在目的地夏威夷,而是多融入日常的海上生活裡。
把一疊《了不起的毛怪兄弟》(Fabulous Furry Freak Brothers)漫畫帶上船,就是其中一例。(另一方面,重量不輕的書本,尤其是任何和認知科學領域沾上邊的書籍,都在禁止之類。)在廚房煮食時發揮創意又是另一個例子。我們帶了大麥、紫花苜蓿和芝麻種子,讓它們在玻璃罐裡發芽。每一天,我們用一大湯匙的清水澆這些種子,一星期之後,就可以採收茁壯的幼苗了。在歷經發霉的剩菜後,津津有味嚼著一把新鮮綠色蔬菜,實在激勵人心。
史蒂夫也製作新鮮麵包,這補給品相當受歡迎,因為那些冷凍乾燥餐實在難以下嚥,即便我們費盡心思加入佐料,滋味真是死硬得離譜了。「他們還真有膽啊,」每一次史蒂夫看見菜單上「春之義大利麵」的字樣,都會陰沉地說著:「敢稱這種東西美食。」
首先,他會將一杯海水和兩杯清水,加入事先已經放了麵粉、酵母、種子和剁碎核果的夾鏈袋裡。充分揉捏之後,把這一塊準麵糰再移到一個鋼碗裡,放到壓力鍋裡蒸半小時。最後就得到約莫排球大小的餃子,蒼白如屍體,還帶著微微的水分。如果在陸地上,你可能會遲疑一會,不知該不該把這東西放入嘴裡;但是海水會讓你的食慾大開,這真是讓人連連咂咂舔嘴的美味麵包,我和史蒂夫從沒嚐過這種滋味。烤過之後滋味更是絕倫。這段航程其中一個高潮,是輪夜班的時候,站起來拿一片在爐子上加熱,然後塗上厚厚的杏桃醬,好好大快朵頤一番。
儘管史蒂夫用了各種方法,讓這段海上生活較容易忍受,他似乎時常顯得心不在焉。
「我這陣子對於『家』這種事想了很多。」一天早上他這麼宣布著:「家到底在哪裡?在路上?還是英格蘭?」
他兩眼惺忪,剛從斷斷續續的一小時睡眠中醒過來——先前抓了時間擠進懸過中央船艙上方的方形帆布裡小睡一會。當恐怖的灰臭妖怪抬起它醜陋的頭,我們兩個都需要休息時,鄙棄船尾隔間裡堆滿的一袋袋臭味四溢的垃圾,「彈跳城堡」(我們為方形帆布取的暱稱)就成為較能接受的選項。此外,我們把它稱為「彈跳城堡」還有一個理由:當你毫無力量抵抗船隻猛烈搖晃的時候,這個暫時的吊床,在一個左搖右盪的酷刑機器裡,就有致命的吸引力。
我剛睡醒,只不過我是在鼠洞裡連續睡了奢侈香甜的四個小時。獲得充分休息之後,我對生活的態度也全然改觀了。我現在在不一樣的船,不一樣的海洋。「你覺得自己可以完全適應這種餐風露宿的生活嗎?」我邊問邊擺動著兩條腿,讓腳套上涼鞋。
史蒂夫包在他的睡袋裡,像繭裡的幼蟲,及時在一波浪高漲時轉過身體。他支起手肘,用手掌根揉了揉眼睛,回答說道:「不知道耶。或許能讓我在船上開心做的事情還不夠多吧。我喜歡日出時站在艙口上,手裡拿著一杯咖啡和一包M&M ,然後游一會泳——從日常苦差事裡短暫出走。」
「你寧願待在辦公室裡工作?」
「老天,絕不!不過我很肯定,自己沒辦法滿足這裡的生活,或對陸地無動於衷。我總是會有一些——」他抬起目光,越過我的頭,尋找詞彙。「如果要我完全誠實的話,我想要一點其他什麼。這裡的生活太幽閉和不自然,在太多地方都受到侷限。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這環境真的不適合。待在這船上不是我最想要的生活。」
我伸手去拿容器來裝一壺水。「這麼說,你選錯職業了?」
他扮了個鬼臉,模仿起推銷員的口吻:「他們說:到熱帶來吧。讓陽光滋潤你的身心!」
船外的天氣寒冷可怖,是我們這一週以來第一個不穩定的天氣。
史蒂夫抓抓他的後腦勺,打了呵欠:「至少,這個改變讓風吹對了方向。每一波悲慘的小浪,都幫我們更早離開這該死的船。」
「可以選擇的話,你會想怎麼利用這星期天早上?」我一邊問,一邊把水壺放上爐子,順手點起打火機。
這問題讓他的臉色明亮起來。「讓我想想⋯⋯我的完美星期天會是在索爾科姆醒來後,趁天氣清新舒適到沙灘散步。然後走到『摩根船長早餐屋』(Captain Morgan’s),點大份培根、蛋沙拉搭配⋯⋯」他的話被低低的砰聲給打斷了,緊接著是一整桶水從滑動的艙口過來,朝史蒂夫的頭上澆灌。
「你確定嗎?」我咯咯笑道,看著涓涓小河從他的脖子上流淌下來,滴入他的睡袋裡。
史蒂夫決心不讓這插曲毀了他的完美星期天,因此堅持下去:「⋯⋯大片燻肉火腿和一壺冒著熱氣的甜茶。我會坐下來,慢慢看著報紙,直到十一點左右。然後帶著我的乾女兒和外甥到沙灘上堆沙堡,或是開著帆船出去,找個小海灣停下來野餐。回來的路上,順道停在『渡輪小館』(Ferry Inn)喝個兩品脫。」
「然後呢?」
「回到家,在沙發上躺下,看黑白戰爭電影直到⋯⋯」
他繼續說著,打造他夢幻國度裡的豐盛食物和怡人的伴侶,一派舒適溫馨的歡樂畫面。沸騰的水壺尖聲呼呼響起。我關掉火,把熱水倒進我們各自的保溫杯裡。感謝老天,撇開不斷發出恐怖的聲音外,備用的製水機仍然堅守崗位,我們最後一個踏板機組也一樣。
我在兩個保溫杯裡各放了一個茶包進去,再加入奶粉、糖,然後開始攪拌,心裡想著史蒂夫剛才說的話:待在這船上不是我最想要的生活。船外,風在呼嚎著。一隻吸飽水的襪子,在船底來回滾來滾去。航程已經進入第四十一天了。
【書摘】⟪終極環遊世界2種子深埋⟫太平洋:兩腳踩進夏威夷7/7

剩不到兩百哩了,我和史蒂夫有了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爭論。史蒂夫擔心,萬一起了北風,反讓我們往南而錯過了夏威夷,因此想要朝北二四〇度的方向前進,盡可能維持我們向北的軌道。我則想要推進到二一〇度,讓我們維持在跟希羅市(Hilo)同樣的緯度,以避免被吸進大島和毛伊島之間惡名昭彰的阿雷努哈哈海峽(Alenuihaha Channel)。兩方的論點各有利弊,但我和史蒂夫這次不像在大西洋那次,而是做了一件在以前根本想像不到的事情。我們最後決定把位置定在二二五度,這是旅程中兩人妥協的象徵時刻。
第五十三天早上,大島的東海岸在一層灰雲中慢慢顯現,就像一張浸在暗房顯影盤裡的照片,慢慢帶出了生命。首先聚焦成形的,是樂萊威角(Leleiwi Point)上的黑色熔岩方尖碑,標示出希羅灣(Hilo Bay)的最東邊一角。接下來,中段距離的一團毛茸,是濃密的熱帶綠色植物,翠綠的斜坡融入點點的輕霧。終於,輕霧整個往上飄,畫面最上面的三分之一也清楚了:毛納基火山(Mauna Kea)壯觀的深棕色山坡在天際聳立著,雪白的山頂在早晨的陽光中閃亮。
到了此刻,確定這不是自己的想像後,我把雙手圈成杯狀大喊:「嘿,看見陸地了!」
嘎吱嘎吱響的的踏板立刻停了下來,史蒂夫跑到艙口前站到我旁邊,謹慎樂觀的表情有些緊繃。「終於啊!」他舒了一口氣說道,貪婪地吸納眼前尖凸的輪廓和優雅的顏色。「我不敢相信,我們離得這麼近了,才發現陸地。」
前一天下午,我們看見寶藍色的海水轉成混濁的綠色、少量植物從旁邊漂浮而過,還在猜想陸地應該不遠了。我們忠誠的夥伴旗魚團隊自我們離開加州後,就一直跟在旁邊護送我們,這時想必也感受到氣氛不一樣,而返回到較深較乾淨的水域去。日出的時候,衛星定位系統顯示我們距離陸地只有十哩,但透過陰霾我們看不出所以然。衛星定位系統校準錯誤了嗎?我們算錯了嗎?我們的船身會不會隨時往岩石嘎吱嘎吱撞上去啊?我們輪流緊盯著前甲板,盡力望向幽深處,努力聽著有無海浪撞擊陌生海岸的第一道拍擊聲。
等一會就要登陸了。我在鼠洞裡翻找我的帆布旅行袋拿護照。找東西其實是一次考古學的練習,重新發現一些屬於遙遠年代的人工製品:提款卡、駕照、鑰匙、護照、圖書館借書證、通訊簿,以及四十三塊美元。這些東西在海上完全派不上用場,但卻是安全通過人類文明變化無常之流的必要工具。我可以感覺內心升起空洞的焦慮,使得五臟六腑揪成一團,就跟先前抵達邁阿密的情形相同。我們即將要被投射到另一個次元,海洋生活的簡單和寧靜,也將隨著回歸到困難的遠征隊後勤事務而碎裂。
一艘白色汽艇「強迫進壘」繞過港口的防波堤而來,起伏的波浪亦趨接近,一雙連接著綠色草裙的古銅色長腿映入我眼簾。她的頭上和脖子都綴著白色花朵,這位海島美女把身體往前探向欄杆,一邊揮手一邊還撩人地頻送飛吻。她身邊有一位年紀大上許多的男人,雙手隨意搭在她肩膀上。
「我的媽呀!」史蒂夫從一扇沾滿鹽粒的窗戶望出去時,倒抽一口氣說道:「我真好奇那個不要臉的老傢伙是誰。」
我再看清楚些。那頂帽子非常眼熟。
「嗯⋯⋯史蒂夫,那是你老爸。」
也只有斯圖亞特才有辦法憑空弄來一位膚色黝黑的夏威夷少女。這類眾所周知的胡鬧行徑,是他的拿手戲,就像我那次車禍住院,他竟有辦法私下帶喬裝成護士的脫衣舞女郎到觀園醫療中心來看我。
史蒂夫眨了眨眼。「等一等,那不是什麼夏威夷少女。那不是南希.桑佛嗎?」
一點也沒錯,那絕對是我們在佛羅里達基地聯絡員的熟悉身影。另一張臉此刻出現了,我認出那是傑克(Jack),來自舊金山傳媒公司「視訊解放美國」(Video Free America)的製作人。他來代替肯尼拍攝影片,而肯尼仍在某個被戰火摧殘的人間煉獄。可憐的傑克一臉蒼白,毫無血色。揮揮手後,他放下攝影機,靠在快艇外側嘔吐。
再踩船一小時後,解脫號撞上公共防波堤一側。我扔出繩子,圍觀的人爆出掌聲,此時幾位真正的夏威夷少女站出來,從我們頭上套進香味撲鼻的花環,完成島嶼傳統的迎賓儀式。
「阿羅哈。」
走在陸地上的最初幾步路,很不穩定,但好過那次在聖誕節登上停在大西洋裡的「USCS查爾斯.布朗」的醉漢走法,或六星期後登上邁阿密陸地的表現。也沒有老婦人會抱怨她們生病的貓。我發現自己對兩名男孩侃侃而談,他們臉上的表情也因為要問一大堆問題而顯得激動。
「那麼,用腳踩著船前進的感覺是什麼?」其中一名長滿雀斑的九歲紅髮男孩問道。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
「薩克瑞。」
「薩克瑞,這是你哥哥嗎?」
男孩點點頭。
「你們兩個想不想親自發現答案?」
兩個男孩看著對方,眉毛全揚了起來。髮色黝黑的雅各是兩人當中年紀較大的一個,藏在深凹雙眼皮底下是個老靈魂。「你是說現在嗎?」他問道。
我笑起來。「不是啦,我和史蒂夫需要先喘口氣,也把這一身的鹽味洗掉。明天怎麼樣?我們可以在早餐過後繞著海港踩一圈。」
薩克瑞指向一位面容愉快的女人,她戴著深色眼鏡正和斯圖亞特說著話。「那是我媽。我們最好先問過她。」
兩兄弟趕忙去取得母親的同意,我看看四周尋找史蒂夫的身影。他獨自一人站在直式碼頭末端。藍色頭巾蓋住了他光亮的頭皮,心思顯然已飄到遠方。或許,飄到了索爾科姆?在這當下,我想起他告訴過我的一則故事:他小時候,一個算命的人來到他家門前,想要賣蕾絲給他母親。「你會是了不起的旅行家。」這名吉普賽老婦人站在門階上,檢視男孩的手掌時這麼說道:「不過也會讓你自己成為傻子。」
遺失的拼圖片終於落入正確的位置。這是他旅途的終點了。我內心深處已明白。
「我不會再加入遠征隊繼續踩船了。」那天晚上史蒂夫證實了這一點。我們當時正在娜妮蘿旅館(Naniloa Hotel)的吧檯邊喝啤酒,斯圖亞特幫我們爭取在這裡免費住宿一晚。儘管七年過去了,我們本來可以回到巴黎,在凌晨兩點喝著可倫堡啤酒,討論他天外飛來的點子:不靠引擎或風力來環球旅行。「事情⋯⋯很難解釋清楚。」他遲疑著。
「你不需要說什麼。」我快速接上話,填補尷尬的沉默。
他詫異看著我。
「那天早上在彈跳城堡的時候,」我繼續說道:「當你描述心目中理想的星期天,我那時就有預感了。」
他臉上的憂慮和緩下來。「阿傑,你還記得多年前我們在多塞特郡那家酒館裡的對話嗎?」
我回答記得。我們那時同意,如果之後我們無法全心貫注在旅程上面,我們就放棄。這個承諾成為我們任務宗旨的一部分:全力活出生命,享受所有經驗。
「嗯,我想自己理出一些頭緒了。」史蒂夫說:「在遠征隊裡做的任何讓我的生活更開心的事情,我都可以在別的地方做得更好。我可以說服自己在海上再待幾個月,心裡卻渴望回到陸地上。但我沒辦法再花另一個十年,只在心裡默默渴望自己可以做其他事情。」
每個人對這一點都會有許多話想說,尤其是英國那些八卦小報,以及那些根本見都沒見過他的酸民和鄉民們。他放棄了。吃不了苦。讓他的搭檔失望了!
這些都不重要。這些心地狹窄的傻子根本不了解,旅行就是生活中最大的悖論之一。就如同美國作家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所說:「眼前的旅程有盡頭是好的,但說到底,重要的還是旅程本身。」而且如果你夠誠實、直率且意志堅強,旅程可以進化到另一個層次,作為你希望進到任何下一個階段的踏腳石,學到所有一切你需要學習的東西:但最重要的,是對自己誠實,在過程中成為更健康更快樂的人,成為地球和地球公民的資產,而不是負債。
我和史蒂夫之間,一切已在不言中。我的老友已解開吉普賽婦人的謎團。他為了旅程而避開旅程,賭上讓自己成為眾人笑柄的風險。他聽從自己的心,而不是腦袋,更不是他人的期望。他做的是我們兩人都知道正確的事。
我們舉起杯子向這趟遠征致意。


[本章連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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