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私です----------


2013年的十月初,東京的氣溫降到了二十度以下,
也正式宣告秋天的提早降臨,
我離開的那一天,是個陰天,一大早就在下著毛毛雨,
雖然是休假日,我的班機也是中午,
但我還是早上七點就醒來了,固定了一年多的作息,
實在是很難改得過來。

我下了床,拉開了窗簾縫,看到了街上正在下著細雨,
那讓人覺得心情毛躁,
Sachiko那一天並沒有像以往一樣,比我早起,把我搖醒,
我是被鬧鐘給吵醒下床的,因為她不按停鬧鐘,任由它一直響著,
吵得我不得不自己醒來去按停鬧鐘,
我想,她是在發昨晚的脾氣吧。


因為昨晚睡前,我有跟她提起,說不定我不會再回來東京了,
交代她如果我沒回來,就把我的東西交給Yuki處理,
一開始,她以為我是故意在講氣她的話,
但後來發現我是在講一個被認真考量的結果時,
她就發起脾氣來了,責問我為什麼到要離開前,才跟她講這種話。

其實也不為什麼,因為那就是可能的事實,
因為我自己很清楚,要在東京的企業裏,找到一個工作,
那是微乎其微的機會,甚至可以直接說不可能,
至於想再找一個外商短約的工作,可能性也不會太高,
因為我已經沒有三年前的競爭優勢了,
我所會的東西,這三年來,漸漸地連別人也都會了,
就算我不挑,真要找人,也會找個較年輕的。

我也不太想只是為了等一個可能,卻可能性低的工作,
就把自己留在東京無所事是,
與其這樣,不如留在台灣,等真的有那種真正的機會出現時,
再專程飛來東京一趟就行。

Sachiko質問我是不是因為Yuki畢業了,所以我才不想再留在東京,
是不是也是因為如此,
對我來說,她也就不再重要了,

"正直に言って、あなたにとって、いまの私はもう必要なものじゃないだか?”
(你老實講,對你來說,現在的我,是不是已經不再是必要的東西了?)

"いえ、私です、必要なものじゃないのが、あぶん、私です”
(不是的,我才是,那個不再必要的事西,也許,是我才對)

我想,真正沒看清現實的,是Sachiko自己,
我告訴Sachiko,她要我回來,我當然可以回來,
問題是她要我以什麼樣的身份回來,
經濟支援?我想我大概已經很難辦到,
家庭主夫?我想她大概也很難辦到,也很難能接受,
一個能了解她,並接受她的生活方式的男人?那就太天真了,
但我想,她是每一個都想要,那我更不可能辦得到。

我要Sachiko自己好好想一想,
去好好想像一下那個未來的我,
還有她自己真正想要一輩子陪在身邊,
將來不會有後悔的人的模樣,
千萬不要賭我一定能辦得到,
因為,我不想承受她那樣的期待。

雖然這些話,我早就有跟Sachiko講過,
而臨行前再跟她講一次,是因為這種時候,她才會真的聽得進去,
因為她就是那一種,不被逼到最後,就不會去認真行動的人。


我想,她還在生昨晚的氣,明明鬧鐘已經響了那麼久,還不按,
我都起床按掉而且下床了,她還不肯起床,
至於是不是還在被窩裏掙扎著我昨晚的那一番話,我就不知道了,
所以,我也沒有理她,就自己走出臥房,
去洗臉刷牙,也順便叫醒妹妹,因為她答應要送我到機場的。

至於Sachiko,一直到我自己在煎魚當早餐時,
她才終於掙扎完畢,出現在廚房裏,把我手中的煎鏟給搶走,
說她不想吃我煎的難吃的魚,然後就自己接手去煎了。


昨天晚上,我也有交待過Yuki,
我離開後,如果她不想再和Sachiko同住的話,我也不會反對,
但是,她最好提前在冬休之前通知Sachiko,
好讓人家有時間去找住處,因為公寓的租約只到明年二月,
但我想房東年底就會來問了,那時我應該還在台灣,
她要搬的話,我的東西就要麻煩她處理了,隨她處理,
反正我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留下的東西,弄回北海道也行,
但不能寄回台灣給我,因為台灣的那個家,
早就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我也希望妹妹,年底前抽個空來台灣探望父親,至少一次,
畢竟,那會是她最後一次能見到自己的生父,
至於未來的事,只能等父親走了之後再說了,
當然,我還是會回來東京一趟,因為她是我唯一的親人,
那時候,我可能就得又要去找她,打地鋪借宿了,
不過,前提是如果她那時還沒有和男朋友同居的話。

結果,Yuki在聽見男朋友的事時,竟然臉紅了,
還問我為什麼會知道她交了男朋友的事,
妹妹果然還是妹妹。


那一天,Sachiko和Yuki,最後兩個人都有送我去機場,
不過Sachiko一路上,看來就是心事重重的模樣,沒有講太多的話,
我想,她大概真的是被我昨晚的那一番話給影響了,
至於Yuki,她那一天穿得漂漂亮亮地來替我送行,
我問她送我走後,是不是馬上就要直奔男朋友的懷抱,
但她堅決否認,不好意思地說是在試穿新衣,

"え~Yukiちゃん、きれいですね~
今日の予定は、お兄さんから、彼氏さんまでですか?”
(耶~Yuki醬,真漂亮耶~今天的行程,
是從老哥開始,到男朋友結束的嗎?)

"そうじゃないよ~お兄さんを送りに来ていたなのに..."
(才不是那樣咧~人家可是來替老哥送行的唷…)

那時候,Sachiko在聽到了妹妹的辯解之後,
才終於稍微露出了笑容,
不然,我還真的以為她會一路愁眉苦臉地送我到機場的。


那一天在我要進入出境通關之前,
Yuki卻突然又覺得有點心酸,眼眶紅紅的,
但還好沒有掉眼淚,
不過她卻要我彎下腰來,然後在我的耳邊竊竊私語地講著小秘密,
還要我聽了之後,不要打她,
之後她才告訴我說,她昨天有把Sachiko的浴衣給偷了過來,
偷偷地已經藏在了哥哥的行李箱裏,
我聽了,不只打她的頭,還邊打邊笑,
當她老哥是變態大叔嗎?還得帶這種お土産回國。


後來輪到Sachiko要和我話別時,
我一看到她的臉,就聯想到她的浴衣已經進了華航的貨艙,
忍不住就笑場了,結果就因此又被她給捏了,
但那一天她倒是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要我身體保重,
告訴我說,不論將來如何,但至少要回來讓她見一下面,
她不予許我一聲不響就沒消沒息,
還塞了一個信封給我,說是她寫的信,要我上了機後再看,
最後,我擁抱了Sachiko十幾秒鐘後,就轉身踏進了出境門。


那一天一直到飛機起飛之前,都是那種陰霾的細雨天,
飛機的跑道都是吸水後的濕潤模樣,
一直到機輪脫離跑道五分鐘,安全帶燈號熄滅之後,
我才把Sachiko交給我的那一個信封拿了出來,
但裏頭卻不是她所說的信,反而是一張她已經填好蓋好印章的結婚申請書,
我翻了申請書的背後,卻什麼字也沒留下,
就是一張單純地填好妻欄位資料的婚姻届。

我不知道Sachiko是哪時候,跑去市役所拿那一張申請書的,
因為,那是印刷版的申請書,而不是列印版的申請書,
但我想,她大概一直到最後一刻,都在猶豫該不該交給我吧,
因為她應該也很明白,那代表不了什麼實際上的意義,
特別是在她昨晚,才剛聽過我對她講的那一番話後,
而且,就算要結婚,也得要兩個人攜手,一起去市役所當場登記才行,
或許,她只是想告訴我,她那一刻的心情吧。


我看著手上的那一張婚姻届,卻也忍不住會心一笑,
笑著Sachiko原來也會有種類型的浪漫情懷,
但我想,現在的她一定在回程的電車上,
後悔著一時衝動,而交給我這種東西吧,
因為她愛面子又實際,偏偏這種東西既失面子又沒實際效用,
在進到市役所前,所有的,只是一種能表現心意的浪漫用途。

對於Sachiko,我喜歡她,喜歡她的全部,
但是,那是不公平的喜歡,因為那包括未來,
她的未來是穩定的,但我的未來,只要是在東京,就是不可預期的未來,
我不想將來有一天,要親耳從她口中聽見抱怨,或是早知道這樣的話。

所以最後,在離開桃園機場的入境大廳之前,
我把那張申請書給對折了又對折,
撕成了碎片,留在了機場大廳的紙類回收筒裏,
說不定有一天,能再被東京市役所,回收,重新利用。



----01-遺言------


2014年的,2月,1日,北海道惠庭市。

父親終究沒能見到那一年的農曆新年,
在父親過逝火化後的三天,
我簽署了拋棄繼承權力書後,離開了台北,來到了北海道,
主要是依著父親的遺言,要來母親的墳前,
替他傳達離去?或者是前往?也許兩者皆是的訊息。

另一方面,我是逃避了那一年的農曆新年,
因為自己無處可去,又不想沾染那一些紅春的氣息,
也因此,替自己找了個藉口,來到了北海道。

我已記不清那一天,是初一或是初二,也許是初三,
只記那是我抵達北海道的第三天,
但卻還不曾去母親的墳前,傳達我本該馬上傳達的訊息,
因為,大雪阻斷了上山的路,也掩埋了我出門的欲望,
只能在母親的遺照前,事先報告父親的離世。

隔壁的石田太太,說我來得不是時候,
上山的路正在施工,又遇上大雪,
可能要花上至少一個星期的時間,來恢復通暢,
但那倒是無所謂,因為我也還沒決定要去哪裏,
只是想儘快來完成受父所託的任務而已,
我不想要他來我夢裏,擾我清夢,抱怨我的拖延。


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天原來是大年初一,
因為石田太太打電話來邀請我,過去和他們一起吃晚飯,
全因為她看見了電視上,有關中國新年的報導。
惠庭市的家,早就沒有了電視訊號,也沒有網路,
唯一還能通的,就是那支電話,
也因此,當電話聲響起時,
我還以為,Yuki和我真的能有遙遠的心電感應。

來北海道的事,我並沒有告訴妹妹,
因為我不想被任何人問及未來的打算,
特別是在父親才剛火化完畢的時候,
我需要休息,也想要一個安靜的空間,
而在這裏,是最好的地方,
因為沒什麼人會問我過去,問我未來。

父親最終,在醫院裏待了三個多月,最後辭世,
其實,他可以多活兩三個月的,只是他選擇了安寧治療,
我想,他大概也是不想讓蘭姨和我看顧太累,
所以,才會作那種選擇的吧。
而妹妹在父親還算意識清醒時,有來探視過他一次,
之後他就每況愈下,每天長時間地昏睡,直至辭世。


我在和田家吃了第一頓有人作陪的晚餐,
他們只有夫婦兩人,因為子女全在外地工作,
也聽他們講了一些北海道的事,
但那卻也讓我發現,自己真的忘了該怎麼講日語了,
也許,又得要去適應好一陣子了。


回到北海道一個多星期之後,上山的路終於搶通了,
那一天,我終於能在母親的墳前,傳達了父親的口信,
隔天,也終於打了通電話給Yuki,告訴她我在北海道的事,
要她不用擔心我,因為我比她更懂得如何生存,
但也要她不要讓Sachiko知道,我在北海道的事,
因為我只想要好好休息兩三個星期,不想見任何的人,
更不想被問及有關未來的事,因為,我真的累了。



----02-売り子の勧め-----------------


雖然我是免簽証入境,只能觀光,
但是那一年整個二月,我卻哪裏也沒去,
真要說觀光的話,就是觀光惠庭市,
惠庭市什麼沒有,就是一堆公園野地牧場瀑布,
每天早上鏟完雪,雪太大的話就走路去超市,
雪不大的話,就會騎妹妹的腳踏車去,
路上會經過三個公園,連超市旁邊也是個公園。

買完菜就會回家,準備食材煮中餐,
吃完中餐,睡個午覺,騎車出門,去逛逛,
回家後就又開始準備食材,煮飯吃晚餐,
吃完晚餐,泡個澡後,再發個呆看本書,來睡覺,
那就是我那兩個星期的生活型態。

剛開始前幾天,會覺得不習慣,
但漸漸地,卻也發覺沒有電視網路與電話,
日子一樣能過得好好的,漸漸能自得其樂,
要不是Yuki突然出現的話,
我真的不知道,那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兩個多星期。


那應該是在二月底之前的事,
那一天我在餐桌上吃自己煮的兩菜一湯時,
大門卻自己打開了,出現了一個東京人妹妹,
上一次見到她,已經是去年十二月,父親過逝前的事了,
已經是快三個月前的事。

她的出現雖然意外,但卻不會讓我驚訝,
因為她的出現是預期中的事,只是早晚而已,
我繼續吃的我中餐沒有理她,
直到她自己來到餐桌前,問我會不會怪她不告而來,
而我當然不會怪她,畢竟這裏是她的家,
她已經是個大人,來哪去哪,全由她的意志。

而為了她的到來,我也只好又煮了一次中餐,
把原本要用來煮晚餐的菜,讓給了她,
因為我每天只買自己當天打算要吃的份量,
那一天是一條魚,一把菜,一根大根,分兩餐吃。

Yuki是因為春休,所以才有空回來惠庭,
但我想,她主要還是想來看我在搞什麼,
因為我不聞不問地過了三個星期,
但她卻也沒有開口問我接下來的打算,
只是邊吃我煎給她吃的半條魚,
邊稱讚我煎的魚比以前好吃多了。

但她的到來,卻真的打亂了我原本的生活步調,
讓我那一天下午,多跑一趟超市,去買晚餐要煮的菜,
Yuki拿了一萬塊給我,說是餐費,但我沒收,
因為多她一個也花不了什麼錢,
原本一天就花不到一千塊錢,多了她也沒什麼影響,
況且,屋裏的水電費,全是從她的帳戶裏扣,
讓她來吃免費的,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那一天鯖魚特賣,一條魚只賣200塊錢,不然平常要賣250塊,
因為愛吃魚的妹妹到來,我就直接買了兩條,
另外在賣魚売り子的推薦下,
去買了一顆90塊的レタス,就是萵苣,兩條不到100塊的紅蘿蔔,
外加一顆洋蔥,總共花了700塊有找,兩個人可以吃一天。

買菜的時候,Yuki終於忍不住問我,
是不是真的打算這樣一直吃下去,不回東京了,
但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已經脫離東京太久了,
就算回東京,我也是要回台北,因為只能停留九十天,
而且,機票是札幌的來回開放機票,我還是得從札幌返回,
所以我沒有回答妹妹的問題,
又跑回去問賣魚的売り子,今天肉類那個好,
於是又在她的推薦下,
去買了200克只要199元,處理好的豬肉絲,
可以和紅蘿蔔一起下鍋炒。

最後,在結帳台付了帳,付了1000塊錢,找回了100多塊錢,
還把零錢還給了Yuki,因為她堅持她要出菜錢。

離開超市時,才告訴Yuki,我不太想回東京了,
因為我不太想再回到那種擠電車上下班的日子,
不想再過每天要加班的日子,也不想再看高樓大廈,
過那種生活壓力那麼大的生活,
非要過的話,也只想留在台北,
至少那裏的生活壓力比東京小得多。

我指著超市外的徵人海報,
告訴妹妹,也許,我可以在這裏打工,
因為那張海報已經貼了快一個月了,還找不到人,
一小時700塊的時薪,夠我一天的生活費了,
如果她願意讓我免費住在那間老家的話。

Yuki有點不可置信的臉,問我是不是在開玩笑,
我把手上那一大包的食材,拿到她的臉前讓她看,
表示我講的一點也不是空想,是很實際的事,
就算我付水電瓦斯費的話,也是綽綽有餘的。
但是當她問到我有關Sachiko的事時,
我就真的又覺得煩惱了。


自從去年我離開東京,
已經有五個月沒有見過Sachiko了,
雖然她每個月裏,會打兩三次電話給我,
但我們也沒有講到有關將來的事,
因為那時我每天都在醫院裏,
實在是沒有什麼精力去想其他的事,
但就算現在,我仍然不太想去想起她的事,
因為一想起,就是有一種壓力。

Yuki似乎也知道我不太想去聊有關Sachiko的事,
所以她就沒有再追問我了,
在經過超市的出口時,
我指著玻璃窗內的那一個賣魚的売り子,
告訴Yuki,我可以和那位小姐結婚,在北海道定居,
雖然我只是開開玩笑,
沒想到卻真的嚇到妹妹了,她還當真了,
回程的路上還問我有關賣魚売り子的事,
問我為什麼會和人家認識的事。


會認識那個賣魚的売り子,
完全是因為我每天都會去買菜,
一開始是因為我不知魚價,也不知道魚能放多久,
於是就買她推薦的,
後來,我就每天會問她除了魚肉類以外,
當日有什麼野菜類的食材值得買,
因為野菜區就在魚肉區的隔壁。

妹妹說我再這樣每天問下去,會日久生情,
但我想她是多慮了,我也不過是問個菜價而已,
況且,我是個外國人,終究是要離開的,
我還不致於會忘了自己的身份的,
如果問個菜價就日久生情,
那我可能已經和那間店裏的每個人,都日久生情了,
因為,那幾個星期,我都是在那裏練習講日語的。


売り子告訴我說,我可以把鯖魚先切塊,
用米酒加薑蔥五味粉醃個半小時,
然後再用小火慢烤,邊烤可以邊塗上味增醬,
等到魚塊邊緣的味增醬收汁後,差不多就能吃了,
最後如果能再灑上芝蔴粒或是海苔細片,就會更美味。

那一天,我就照著売り子教我的方法,
把一條特價魚,削半再切塊,煮了那一道菜給妹妹當晚餐,
她說真的好吃,雖然家裏沒有芝蔴粒或是海苔細片,
還說如果哥哥要和売り子結婚的話,她不會反對。

----03-見送り料理--------


Yiki因為學校配合著大學招生,
而有著一個月的春休假,
也因此她一直賴在惠庭老家一個多星期。
但只要她賴在老家,我就會有點擔心,
因為擔心Sachiko會找上她。

惠庭老家的電話號碼,Sachiko並不知道,
加上我的台灣手機也沒有開通國際漫遊,
所以,我一點也不擔心Sachiko會找上我,
但是,有妹妹在,我就會擔心,因為她的手機會響,
那是唯一Sachiko會找得到我的電話。

所以,當Sachiko打了電話來問Yuki,何時回東京時,
我是直接就在她面前,以雙手打了個大叉叉,
要她直接否認我的存在。

妹妹要我給她一個藉口,不然她遲早會被發現,
雖然我也明白那是遲早要去面對的事,
但心裏上就是想要拖一天,算一天,
只好又要妹妹騙Sachiko,說我人心情不好,
跑去上海找一個老同事過一陣子,暫時不會回去東京,
還被妹妹逼著,發了一封假造郵件給她,
讓她能有個証明,拿回去給Sachiko看。

雖然我也明白那很蠢,
但我真的沒有心情去見Sachiko。


Yuki在離開惠庭的那一天,
還是又提醒我Sachiko在東京,等我回去給她一個交待,
就算我不想和她繼續下去的話,也得當面交待清楚,
還交代我如果真的想留在北海道的話,
她可以幫我去問律師,重新認定我們兄妹的家族關係,
讓我能取得依親的簽証,有工作權,
而我,也只能又摸摸妹妹的頭,點點我的頭,
要她不用擔心我的事,要她早點回去趕她的春休作業。

我幫妹妹提著行李,一路陪她走到惠庭車站,
她還安慰我說,Sachiko不會生氣的,如果我打算分手的話,
還說現在哥哥煮的飯比Sachiko的好吃,
就算沒有Sachiko,我也能自己煮三餐來吃。

我想,她大概是迷上了売り子的菜單了吧,
因為那一天早上,為了替妹妹餞行,
我特別早起,作了売り子教我的另一道レタス的早餐,
白菜培根捲給她吃。

把培根給用鍋子煎至半熟,白菜葉浸泡味增湯,
然後再把半熟培根,一條條捲在對折的白菜葉上,
放在盤子裏,再淋上剩下的味增湯後,
放入鍋裏用蒸的方式加熱個十分鐘,
就能煮出一道有焦香味,卻又不會乾澀多甜汁的另類白菜捲,
菜在內,肉在外,省去了捲白菜的麻煩。

因為聽了売り子的講解,好像很容易作,
所以前一天我就買了她推薦的,100克只要200元的培根肉,兩盒,
打算隔天早上拿妹妹來當試驗品,
結果,她把我本來要留一部分,當我的中餐的份,也吃光光了,
她說,如果能再多一碗紫菜湯的話,就完美了,
然後,還塞給我一千塊錢,
說是彌鋪我的中餐,不小心就進到了她的肚子。


妹妹說得沒錯,
我的確是不用靠Sachiko,就能自己處理三餐,
因為已經從売り子那裏,學到了好幾道能吃得飽又不花大錢的菜,
但是,Sachiko一定還是會生氣的,
她氣的不只是我不回東京的事,
真正會生氣的,是我學無所用,把所學當垃圾般地放棄。

----04-びっくりスープ-----------------


在來到北海道一個半月之後,
我終於回去了千歲機場裏,想去劃位我回台的機位,
沒辦法,因為惠庭的家裏,沒有網路,
另外也是因為我身上的日幣快要用完,
不得不去兌換旅行支票。

當初,我沒有想到自己會滯留這麼久,
所以只帶了五萬塊日幣,和幾張旅支,
現在想想,Sachiko當初收我們兄妹一個月五萬伙食費,
其實也不算多,因為還得算上工時才行。

我其實是不太想回台北的,
因為,那裏早就沒有我能回去的地方了,
父親過逝前,為了避遺產稅,
只留了十幾萬的現金給我,
剩下的房產動產,全留給了蘭姨和弟弟,
所以,在簽了拋棄繼承後,
曾經有我記憶的家,也早就不再是我的家了,
只是個存放戶籍的所在。


三月中開始,北海道的積雪量就開始降低,
進入寒冬的尾巴,一直到月底,積雪完全消融為止,
氣溫也會由零度,逐步攀升至六七度。

我猶豫著自己究竟,是為何來到機場,
就算回去了,又究竟要住在哪裏,
住旅館?日租套房?借住朋友家?
當初,我只是單純地,想著來母親的墳前,
完成父親臨終前所交待的後事,
卻沒有想過在這之後,回台北又要住哪裏的事,
結果,最後竟然只在機場裏,兌換了旅支,沒有劃位,
又從機場搭上了返回惠庭的列車。

又過了三四天,妹妹才給了我一個劃位的理由,
她要我回台灣去辦理戶籍文件,
說要替我辦理家族認定,因為律師告訴她說,
如果我們真的是無直系的二等親的話,
日本政府也許可以基於人道考量,給我一個扶養或依親的簽証,
一直到妹妹能獨立生活為止。
也因此,後來我又回去了機場,劃了下月初回台的機位,
也許,也可以順便在清明節時,去上個香吧,
今年,多了一個,一個生母,一個生父。

老實說,這種東西,倒底有無必要,我真的不知道,
但是,既然多年來,妹妹一直在意著,
那就順著她的意去辦吧。


三月下旬,原本,我以為天氣即將變暖,
但是,卻沒想到北海道也有乍暖還寒這回事,
突然間,氣溫又降到了零度,晚上更降到零下十度,
再加上突然轉向而來的西北風,
帶著北極的氣息,更讓人覺得冰涼。

本來那一天我是不想吃魚的,因為連吃了兩天,
但売り子看我對她推薦的魚興趣缺缺,
說我如果嫌處理生魚麻煩的話,可以考慮煮魚乾湯,
只要把沒刺的魚乾,稍微用烤箱烤一下,
白菜切碎後放入鍋,再加豆瓣醬和鹽煮爛,
然後再將烤好的魚乾撕成細片,
放入鍋裏吸飽湯汁十分鐘,
就是天氣冷時最好的澆飯料理,
想要更美味的話,
可以再切幾片培根肉片,加入湯內燉一下,更佳。

不知道為何,每次聽她講完,沒胃口的全變好吃了,
後來那一天她就帶我去買了赤魚乾和豆瓣醬,
也又跟她買了培根肉,花了600塊錢。

排隊結帳的時候,我的腦袋裏,
早就是充滿著軟爛魚肉夾著嫩白菜,
澆在白飯富士山頭上的畫面,
旁邊還有一碗飄著培根的,魚肉白菜火口湖,
結果臨時又離了隊,跑回去買了一小罐200ml的清酒,
結帳時花了七百多塊錢,應該能夠吃兩餐。


因為天氣冷,又想到回家後要煮熱騰騰的魚肉湯,
那一天快中午時,我是心情很好地,騎著腳踏車回家的,
但是,在轉到路口時,我卻嚇得緊急剎車,
因為前方十公尺的家門口,
竟然就站著那個不請自來的東京人Sachiko,
手上拎著包包,還左顧右盼地張望著。

偏偏妹妹的那台老腳踏車,剎車皮磨得差不多了,
一剎車就發出尖銳聲,
讓那個東京人,一下子就被剎車聲給吸引了,
我才剛急著想掉頭逃跑,就聽見後頭有人在喊,

"ちょっと!STOP!”
(等一下!給我停住!)

連腳踏車的車頭,都來不及掉頭完成,
車後座就已經被Sachiko給狠狠地,揪住了。
----05-いただきます-----


也許,我的第六感真的很準,
才剛想劃位回程的機位,Sahciko就出現了,
我回頭看見她,彎著腰,雙手緊緊揪住了腳踏車後座的鐵架,
還把她原本提在手上的那個包包,
給甩到了路旁的人行道白線上,袋底翻身橫躺著。

我感到有點無奈,用手指了路邊那個翻了身的袋子,
但是,她依然沒有放手的意思,瞪著我又搖著頭,
最後,也只能踢下佇車架,
幫她去把手提包給撿了回來,能滾這麼遠也真不容易。

然後也只能把她的手提包架在後座上,
一路讓她拉著腳踏車的後座,跟著我牽著車,走路回去,
還好,離家門只剩十公尺遠。


進了大門後,我們什麼話也沒講,
她只是在客廳裏站著,腳邊放著那個沾了雪水的提袋,
而我,也只是把剛買回來的食材,給放到了廚房裏,
拿出了電鍋淘米,準備煮中餐,
邊淘米時,也邊問她為什麼會知道我人在北海道,
是不是妹妹告訴她的。

我看她一直站著不坐下,
才要她在廚房邊的餐桌上坐下,
半年不見的Sachiko,感覺,好像不太一樣,
也許,也是因為實在是太久沒見過她的臉了吧。


她坐下之後,才告訴我,不是妹妹的錯,
是她偷聽到了妹妹和我在講電話,
因為自從上個星期,妹妹從北海道回東京後,
她一直覺得妹妹怪怪的,就偷聽了我們的電話,
連她來北海道的事,妹妹也不知道,
因為她是在今天一早,妹妹出門後,才搭了飛機來的。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只能靜靜地去處理那一袋的食材,
畢竟,還是得煮中餐來吃,
於是就靜靜地,依著売り子的指示,
把魚乾洗一下擦乾,就放進了烤箱裏,
Sachiko看我拿出菜刀來時,就自告奮勇說讓她來煮,
但我把菜刀對她一指,她就嚇得縮回座位上去了。

那可是我的菜單,我可是一路上想吃了很久,
怎麼可能讓她來煮,
要是把我的澆飯魚湯料理,給煮成了三菜,我可不予許。


本來流理台面對餐桌的配置,是便於看顧小孩而著想,
但現在,卻變成了我和Sachiko面對面的尷尬設計,
我在流理台上切著白菜,
還感受得到對面而來,關注的眼光,
也許,應該說是擔心的眼光吧,大概是怕我切到手,
一直到我把所有東西全放入鍋裏,轉小火燉煮,
也把烤乾的魚乾,從烤箱裏給拿出來等著冷卻後,
Sachiko才終於又開口說了話。

不過,她卻不是問我不回東京的事,
反而是說她很少看我下過廚,沒想到會這麼順手,
我又把剛洗好的菜刀對她指了一下,她又閉嘴了,
才告訴她我可是個從小就沒母親的小孩,這是生存技能之一,
然後就又拿了剪刀,開始把降了溫的魚乾給剪成細片。


也許,Sachiko是不想在這種場合時機,
和我談她真正想和我談的事吧,其實,我也不想,
因為談了之後,我的澆飯魚湯料理,
可能就會變得不再那麼美味了。

所以,在等湯滾之前,我們只是講些無關痛癢的事,
東京的天氣,北海道的天氣,幾點的飛機,
還有餐桌上那一本我用中文記錄下來的,売り子食譜。

売り子教我的那些菜色,我都有紀錄下來,
大概有將近十道菜色,有的煮過兩三次後才變得好吃,
所以那本冊子上,有些修修改改的筆跡,
用量,時間等等地一再修正。

Sachiko當然是看不懂那些中文的手寫紀錄,
她只是隨手翻了翻,問我去哪裏學那些東西,
我才告訴她,是一個超市裏,賣魚肉的促售小姐教我的,
但她那個眼神,簡直跟妹妹一模一樣,
而我也不想多跟她解釋,免得愈解釋愈曖昧。


白菜鍋滾了之後,我要Sachiko把冊子交還給我,
也順便把魚菜湯的時間用量與作法,給大概寫了上去,
兩分鐘後,才把魚乾片給放進了湯鍋裏,
等著五分鐘後,還要再把培根片給加進去,
然後看了時鐘,又把經過的時間給記錄在冊子之上。

那時候,電鍋也跳了起來,時間上差不多剛好,
飯煮好時,魚肉湯也差不多同時煮好了,
真的像売り子講的一樣,很簡單也很省時,
因為少了要事先處理生魚的費工過程。

我拿了湯杓,舀了一匙試味,雖然味道是重了些,但還好,
於是就在冊子上,把豆瓣醬的用量給減少了一匙,
Sachiko看到我在修改數字,好像也知道我在幹嘛,
就要我分一點湯汁給她試味,但她試了之後卻覺得剛好,
也許,日本人就是比較喜歡重一點的口味吧。

但我沒理她,那可是我要吃的,又不是她煮的,
所以我還是又加了一碗開水下去,沖淡一點,
但卻也聽到她在我的背後,發出了個嘆氣聲,
要是我手上有刀的話,我一定會再給她一指,
要她給我閉嘴。


不過半年不見,她還是沒變,老愛覺得自己的口味最棒,
自負感高的一種個性,自己又不是主廚,
她煮菜時,我可是從來都不會嫌東挑西的。

我要她弄個桌墊,讓我把整鍋湯給放到餐桌上,
再盛了兩碗白飯給她,兩個要用來喝湯的空碗給她,
備妥好筷子與湯匙之後,在餐桌邊坐了下來,
時隔半年之後,再一次和Sachiko同桌吃飯,
雙掌合什,

"いただきます~”
(我開動了~)


----06-Tokyo--------


不想回東京,和不想見Sachiko,
是兩碼子事,
但她卻非得要把兩件事給混在一起。

那一天,在吃完中餐之後,
Sachiko終於開口問起我不回東京的理由,
她認為我在離開台北後,卻耗在北海道快兩個月,
是在躲她。

但我不是在躲她,如果,她不要我回東京的話,
那麼,我不會躲她的,
就是因為她希望我能在東京謀職,我才躲她的,
不回東京,和躲她,是兩件事。


父親過逝之後,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除了東京,就是北海道,
只要我回去東京,她就一定會要我去找東京的工作,
但是,我一點也不想再回到那種壓力下的生活,
況且,工作也不可能那麼容易找,
待在那裏無所事是,只會徒然面對她期待的壓力。

我告訴Sachiko,我沒有辦法跟她回東京去,
因為我不想背負那種期待,也不想幾個月半年後,
再看見她失望的臉,
與其那樣的話,我寧願留在台北,找個地方落腳,
而現在,我人之所以會在北海道,
是因為我找不到其他能讓我落腳的地方,
所以,我才會暫時地,停留在這個地方。

我很抱歉,去年曾答應她會回東京去試一試的承諾,
那的確是我的錯,因為我沒有想清楚狀況,
工作一兩年,解約,找到工作,再解釣,再找工作,
這樣的循環,只會一直重覆下去的,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無力覓職為止,
但那一天又是什麼時候?沒有人能預期得到的。


本來,我以為Sachiko在聽了我的解釋後,
會生氣罵我的,但她卻沒有,
只是坐在餐桌邊,
看著桌上吃完已空的鍋碗,靜默著,
也許是說中了她的心事,又或者也許,她自己早就明白,
我不知道。


那一天後來,我收完了餐桌,洗完了鍋碗之後,
告訴Sachiko,
她想在這裏待多久,我都無所謂,反正她也在春休,
但是,再過十天,我就會回台北去,
她如果要我回東京,那不用現在就強迫我跟她回去,
我下次自己會回去的,因為我還有事要去找妹妹。

她可以睡二樓妹妹房間的床鋪,
這十天,我會自己打地鋪,睡在母親的房間,
現在的北海道,最冷的時節已經過去,
應該不致於會讓她冷得受不了的,
我要去睡個午覺補眠,
至於她自己要幹嘛,隨她的便,
反正這間屋子,她也很熟悉了。


我不知道那一天下午,Sachiko在做什麼,
因為,我已經上樓去睡午覺了。

和惠庭市不同,和台北也不同,
東京,是個真正國際性城市,總是不斷地有能量流入的城市,
和區域性城市最大的差別,就是變動來得既快,也大,
不合時宜的,不夠活力的,不斷變老的,不夠年輕的,
就會被不斷地被甩出這個城市。

那座城市,就像是個漩渦,但卻是個逆轉的漩渦,
當你以為自己,快游到漩渦中心的寧靜區時,
才發現自己又被拋到了漩渦的外圍,
一次,比一次地遠,直到精疲力盡,
直到看不見它為止。


----07-暮らして欲しい-----


如果說東京是個大漩渦,
那麼,惠庭市就是個溫泉池。
雖然也有水注入,也有水溢出,但就是如此地緩慢。

我在桌上翻找著,那些五十,與一百的銅板,
因為,那是我的晚餐餐費,
不知道為何,Sachiko和Yuki一樣,
老是愛在我吃中餐時出現,把我的晚餐給一併吃完,
讓我不得不又出門去一趟,去買我晚餐要煮的食材,
那就像是妹妹告訴我的,如同北海道狐一般,
每天都會出門去找吃的,不管天候有多麼地惡劣。


但那一天下午,
當我蒐括完桌上的銅板,湊到六七百塊,
準備下樓出門去買菜時,
我才發現Sachiko沒有上樓,到妹妹的房裏睡覺,
卻是躺在客廰沙發上打盹。

聽見我下樓梯來的腳步聲,她才醒來,問我要去哪裏,
但我還能跑哪裏?難不成學北海道狐,挖個洞度過冬天?


本來,我是想騎腳踏車出門的,
但Sachiko硬是要跟我出門,最後只好走路出門去超市,
反正我也好幾天沒走路去超市了,
趁著雪融,就當作是再觀光一次惠庭市了,

聽說我又要出門去買菜,Sachiko有點意外,
我才告訴她這兩個月來,我就是這樣子三餐過日,
當天買當天要吃的菜,吃完不留隔天,
但因為她突然跑來,我原本晚餐要煮的份,
只好提前到中餐,分她吃了,
不再去買菜,晚餐就沒得吃。

那一天,我倒是第一次看到売り子站到了超市外頭,
一個人在發著傳單,
在跟她打了招呼之後,才知道原來是天氣變好了後,
她每天下午客人比較少的時段,就得出來發傳單DM,
我不知道該怎麼對她介紹身旁的Sachiko,
只好說是友達,不知道那時,Sachiko的心裏是怎麼想的。

因為我想起了家裏的那一罐豆瓣醬,還有一大半沒用,
於是就又問她了,剩下的豆瓣醬,能用來煮什麼,
她才告訴我說,我可以用來煮北海道担担麵,
只要買個兩三百克的豬絞肉,豆腐塊,一點白菜和大根,
回家後先把豬絞肉伴著味增先炒熟,
炒得過程中,可加一點料理酒讓絞肉軟嫩。

然後把豆腐塊,白菜和大根切成適當的大小,
再把所有的食材放進鍋裏燉煮,加入醬油和豆瓣醬煮爛,
最後再把麵條放進去煮熟,就行了,
要增加吃相的話,還可以再加點豆芽菜,
想當乾伴麵吃的話,就把豬絞肉多炒一點,分開留著,
加入豆瓣醬後就可以直接拿來拌成乾麵,或配白飯。

她拿了手上的傳單給我,告訴我那些食材有在特賣,
那一天豬絞肉雖然沒特價,不過白菜和豆芽下午時段有減價,
所以我就又依著她的建議,進門去採購了。


Sachiko有點驚訝那個売り子怎麼能隨問隨答,那麼厲害,
但我倒是有聽那個売り子講過,
告訴我說她是札幌的家政專科畢業的,
加上每天要面對很多家庭主婦,
為了促銷,就得熟悉各種食材的作法,告知來店的客人,
也因此,自己就會試著用店裏的食材,去作料理。

後來,那一天買了所有的食材,總共花了六百多塊,
本來結帳時,Sachiko掏出一千元說她要買單,
但我不收,拿我自己弄出來的銅板,付掉了那一筆帳,
反正銅板不花完,到時帶回台灣也沒有用。

走出店門口時,売り子還跑來提醒我,
說大根可以先稍微用微波爐加熱,
這樣子可以加速軟爛,省下小火燉煮的時間與燃料費。


在回家的路上,我告訴Sachiko,
如果,哪一天我真的想定居北海道的話,
那個売り子會是一個很不錯的對象,賢慧可愛還單身,
她沒有瞪我,也沒有捏我,
大概是過了半年,太久沒有見面,
她已經不好意思瞪我捏我了吧,
但我想,她自己也很明白我在講的是什麼,
因為她和那位小姐,完全是不同類型的兩種人。


那一天晚餐,我一樣沒有讓Sachiko動我的菜單,
因為第一次煮的經驗最重要,那是將來用量與修正的基準,
所以她還是只能枯坐在一旁,被我用菜刀給逼退。

但那一天,她就不再擔心我會切到自己的手了,
在我邊處理食材時,
還邊問我剛剛留在北海道的打算,是不是認真的,
而我也只能告訴她,那只是也許,
因為妹妹有在幫我弄簽証的事,真的拿到的話,
也許我會試著過一段日子先適應看看,
畢竟北海道可不是每個人,都能過得下去的環境,
不過如果真的愛上了那個売り子的話,我也沒辦法了。

雖然我是笑著說著那些太過模糊的打算,
但也許吧,反正我在台灣也沒有家可回,
反倒是Sachiko,在餐桌上輪流地地敲著她的五根手指,
一臉不太高興的模樣,因為她知道我講的有一半是真的,
因為我也曾經為了她,而在東京留了下來,試著過了一段日子。

最後,在我把所有食材給切完,
把大根切塊,給放進微波爐裏加熱時,
Sachiko才開口問我,她和那個売り子比起來,我比較喜歡誰,
不過,那也真的是個讓我有點意外的問題,
因為Sachiko把她自己和那個促售小姐給對比,
實在是有點不倫不類的,畢竟她可是自負的Sachiko。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認真去回答她的問題,
因為喜歡,只是一時的情緒,有可能會改變,
問一個沒有定義時間範圍的問題,
就像是問我十年之後,是否依然喜歡一樣的道理,
就算我想認真回應,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回答。


微波爐的定時聲響了起來,
我把裏頭的大根給拿了出來,用叉子試了下軟硬度,
也差不多是可以用水再繼續煮爛的程度,
於是就把除了絞肉以外所有的食材,全放進了鍋裏,
轉開了小火,開始加熱,
然後才轉身回答了Sachiko,我的答案,

"あなたが好きです、でも、彼女のような人と、暮らして欲しい”
(我喜歡妳,但是,卻想和像她一樣的人,一起過著日子)


----08-平凡-------


喜歡是一回事,但能一起把平凡日子過下去的,
卻又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也有一直過著平凡日子,卻早已神離的夫婦,
至於Sachiko,對我來說,是前者。

雖然我並不想在晚餐開飯之前,講這一些事,
但是,就像妹妹說的,有些事得講清楚,
只不過Sachiko似乎並不明白我在表達些什麼,
反駁說我們也是過著平凡的日子,甚至過了快兩年了。

我不知道,該不該和她再解釋下去,
怕自己會失言,把話講得太難,或太傷,
所以,我只是要她先吃完晚餐,之後再說,
也替我自己爭取一點緩衝的空間與思考的時間。


那一晚的北海道擔擔麵,我覺得並沒有想像中的好吃,
也許是因為我吃慣了台灣的口味,
不過Sachiko似乎是蠻喜歡吃的,
所以,我就把我的份讓給了她,自己另外再下一些麵,
改吃肉燥醬拌乾麵,配著鍋裏的熱菜湯,解決了一餐。

不過我們在吃麵時,Sachiko的手機卻響了起來,
是妹妹打給她的電話,
因為Sachiko忘了通知妹妹,她人在惠庭的事,
讓妹妹回家想吃晚餐,卻撲了個空,
我看著Sachiko在電話裏,對著妹妹講著一些道歉的話的背影,
真的是心裏有點過意不去,因為她無需道歉,
替妹妹準備晚餐,本來就不是她的責任,
雖然她的確是收了妹妹給的菜錢,但根本微不足道。

後來那一鍋麵,我只有吃了半碗,
剩下的全是Sachiko吃了,
也許是因為北海道還是比東京冷得許多,
熱量消耗得比較快吧,
我已經住了快兩個月,身體的代謝已經適應了那種溫度,
也因此就不像她那麼需要補充熱量。

吃完晚餐,我就讓Sachiko先去泡澡,
因為惠庭老家的浴室比較老舊,加溫較慢,
下一個洗的人,常常得等上半個小時,
浴缸裏的水才會再達到足夠的溫度,
她比較怕冷,但我已經習慣了,況且愈晚愈冷加溫愈慢。

以前在東京時,都是我先洗,然後她再洗,
最後才妹妹去洗,因為妹妹得負責洗浴缸,
也因此,在日本家庭裏泡澡,
一定得先把身體洗得乾乾淨淨後才能入浴,
畢竟一缸水,是整個家庭的人輪流泡的,
雖然有過濾循環,但終究無法完全潔淨,而且水費也貴,
泡完澡後,再用蓮蓬頭沖洗一下身體。


過著平凡的日子,兩年?

我邊洗著吃完的空鍋與空碗,也邊想著Sachiko所說的話,
對她來說,那兩年也許是很平凡,
但對我來說,卻是一點也不平凡,
因為每天都在加班,每天都在應酬,
為了妹妹的學費而加班,為存夠房款而應酬,
睡前還得陪她聊天,不然就是看她的研究,
我一點也不覺得平凡,至少,不是能過上十年的平凡,
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一樣,自律自己。

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告訴Sachiko,
她的平凡,其實已經是一般人的不平凡了,
她的生活標準太高,我跟不上,
就算她只做自己的平凡,但她的自律自己,
也早就帶給了我生活上的壓力,
我喜歡她的外貌,談吐,才智與氣質,
但是一旦要跟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雖然已經冬季的尾巴,
但相比於東京的十幾度,北海道還是零下一兩度,
Sachiko因為來得匆忙,沒帶什麼加厚的衣服,
泡完澡後,就問我有沒有厚一點的衣服能讓她穿,
我只好在我的行李箱裏,翻找我自己的衣服,
想找一件比較柔軟,適合晚上睡覺的要給她穿,

但反倒是找到了Sachiko那一套,被妹妹給偷走了的浴衣,
半年來一直躺在我的行李箱裏,沒有拿出來過,
雖然那不是冬天的衣物,不過還是得還給Sachiko,
畢竟,那也算是妹妹送她的禮物,該物歸原主,
因為不好意思當面交給她,就直接放到了妹妹的床上。


但後來輪到我去洗澡時,
我才發現,Sachiko竟然把浴室也給洗了一遍,乾乾淨淨,
雖然,我是很感謝她,
但那也是我跟不上她的一點,生活太自律了,
弄得那麼整齊乾淨的浴室,我都覺得泡澡泡得不安心,
連我自己洗完臉後,
也會覺得沒有把洗面台或鏡子上的水給擦乾,會對不起她,
她平凡的生活,可真的一點都不平凡。

洗完澡後,我要Sachiko不用特定打掃浴室,
因為這裏不是東京,
但她卻以為我是在責怪她亂動屋裏的東西,
我也才老實告訴她,那就是我們對於生活上的差別,
因為我太隨便懶散,跟不上她的生活步調,
對我來說,過去的兩年生活,一直存在著壓力,
在父親過逝後,我一個人來到北海道過日子,
我才發現什麼叫作平凡的生活,
因為我只想要一個能讓自己真正放鬆的所在。

她還年輕,條件又好,沒有必要和我浪費時間,
而我年紀也大了,三十八歲了,
我自己本來的打算是,最晚在四十歲前成家,
也許,能讓我有最後兩年的時間去達成。


那一天,我沒有要Sachiko馬上給我答案,
因為我仍然會回東京一趟去找妹妹,
到時候,再告訴我她願不願意。

我單純地,只是希望到時候Sachiko能自己開口,
而不是我來開口,
先不論我們之間如何,這兩年來,她對妹妹的照顧,
我就由衷感謝了,就算她不開口,我也會開口,
我不想要到時是我來開口,而傷了她的自尊。


Sachiko後來,還是在北海道又多待了一天,
我很抱歉讓她專程跑一趟,卻不是當初約好的,我回去東京,
而且還讓她帶著有點意外,又失落的心情回去,
我只能做幾道那兩個月裏,我覺得自己作的不錯的料理,
款待她,來表達我的歉意,補償她的奔波,
我也沒有送她到機場,只是送她到惠庭車站,
看她上車,看著列車一路往東離去。

那一天在Sachiko離開之後,
我回到家裏,整理母親的臥房,
打算再搬回妹妹的房間裏睡,
因為那間房有張單人床,能睡得比較舒服,
不過卻發現床上仍然放著Sachiko的浴衣,她沒有帶走,
也許,她是覺得那會變成不好的回憶吧,
我也只好找了個袋子,裝了起來,放在妹妹的桌上。

幾天之後,在惠庭度過了整整兩個月,半個冬季之後,
我也離開了北海道,飛回了台北。

----09-こんにちは-------


小時候,有讀過一篇文章,
寫的是沒有國家,就像是沒有根的浮萍,
而在我拖著行李,再度踏進入境通關門時,
去掉那個國字,就是我當時的心情。

後來,我終於在市區裏,找了間便宜的飯店,
還以一次住宿十天的優惠,把價錢又打了八折,
當作是我的家,
之後,又去找了個律師,跟他講了我的狀況,
請他幫我去申請妹妹交待的,
所有外交簽可的相關英文戶籍謄本,出生証明,
刑事紀錄證明等等的文件,
而我自己則是跑了幾間銀行,去申請自己的財力証明,
還有一些過去幾年的納稅証明。

妹妹在電話裏對我生氣,
氣我為什麼不早個幾年去辦扶養簽証,
因為律師告訴她說,如果我早個五六年申請的話,
當妹妹還是個高中生的話,也許就有機會取得日本的永住權,
因為妹妹算是無直系血親的被扶養人,
依規定是由親等依序扶養,
而我是她的二等親,比舅舅的三等親還高,
也因此,只要我有扶養意願又有工作能力,
日本政府沒有理由能反對法院的判決。

但我覺得永住權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要能活得下去才有意義,活不下去大概也住不下去。

因為是屬於公告外的特定簽証,
妹妹還要我過去兩年在日本的納稅証明和存款証明,
說是資料愈詳盡流程愈快,
但那一些東西我也不知道怎麼去弄,
況且我現在又沒有日本的住民証,人也不在東京,
當初在日本開的銀行帳戶也早就已經結清。

最後,只能又拜託Sachiko幫忙了,
因為我的一切文件,當初全是她在幫我收拾的,
結果在電話裏,她很不高興,說我把她從北海道趕回東京,
她又不是我的什麼人,憑什麼要幫我去把那些東西給找出來,
就把我的電話給掛了。

她說得一點也沒錯,我的確是沒有臉再要她幫忙,
妹妹因為不知道上個星期,我和Sachiko才剛攤牌的事,
所以她才會厚顏無恥地,跑去找Sachiko要東西,
也因此,才會要不到,打電話給我,要我想想辦法,
我想,Sachiko一定非常地不高興,
看著妹妹在幫我忙簽証的事,讓我能取得工作權,
但那個工作權卻又不會讓我留在東京,
她根本不會想幫忙的,光是想,大概就很生氣了,
更不用說妹妹還跑去要她幫忙。

後來,我就要Yuki不要忙了,
就現在的文件就行,一切等我拿到了台灣方面的文件,
下個星期去東京找她再說,
因為我不想她把Sachiko給惹毛,到時候見面時會難堪。

那一陣子,我有空時,也會在飯店裏上網看看一些台灣的工作機會,
在自己國家找工作,真的會容易許多,
也許,也是和國情多多少少有關吧,
畢竟,日本的職場,真的是非常地封閉,
只要你不是日本人就先出局,
就算是能接受外國人的企業,也會要你出示住民証,
証明你有被日本官方授與的國內工作權,才會考慮,
除非是一些地方鄉下小店,才有可能冒風險讓你打個幾天勞力工。


後來我從律師手中拿到了所有的文件之後,
在從北海道回來台北不到兩個星期,就又飛去東京見妹妹了,
因為她要帶我去見當地的律師,確認一下簽証的流程,
但說實話,我不太贊成妹妹搞什麼簽証的東西,
她要作家族關係的認定,我是覺得無所謂,
因為那比較單純,只要出具台灣方面的官方文件,
就能重新認定兄妹同父異母的關係,花的錢也不會多。

但涉及到有工作權的簽証,就不是那麼單純了,
到時候花了錢又拿不到簽証,那就作白工,
就算讓我拿到了簽証,我也不知道有什麼好處,
頂多真的就是打打工而已,就像北海道超市的補貨人員那一種,
對我的職業生涯又不會有什麼幫助,
當時,我只是跟Yuki半開玩笑,說先弄個工作權,
然後找個日本女人結婚,然後就在北海道定居也不錯,
沒想到她真的把我的話給當真,真的要去弄什麼簽証。


但是,那一次去東京,雖然我是挑了假日去,
卻還是要妹妹一定要來機場接我,
因為,我不敢一個人去那間公寓,怕見到Sachiko,
那真的是個很尷尬的狀況,
有點像是已經分居的夫妻,
有一天,丈夫突然得找妻子借住幾天的情況。

我在機場裏,就跟妹妹坦白已經和Sachiko攤牌的事,
她罵我笨,偏偏在這種時候和Sachiko攤牌,
應該要等到自己找到落腳的地方,再攤牌,
聽她這麼說時,我真的覺得妹妹變了,
才半年的時間,她已經變得人情世故了許多,
不過Yuki也要我不用怕,反正房子租金她也有出,
讓哥哥回來住個幾天,她是理直氣壯的。

不過當我知道她出了房子租金的三分之二時,
我真的想打她,我人又不住在那裏,
為什麼連我的份也要出,
這下子,我還真的是理直氣壯了。


但那一天,當我跟在Yuki後頭,拉著行李箱進門時,
我真的還是畏畏縮縮的,心裏怕Sachiko會馬上要我滾出去,
雖然,我們還沒正式開口說分手,
讓我不知道該不該跟著喊ただいま(我回來了),
或是該講お邪魔します(打擾了),
結果,看到Sachiko的臉時,卻只能講こんにちは(妳好)。

"こ...こんにちは、よろしく...."
(妳…妳好,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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